当我们穷得只剩下爱情
好多年没下过那么大的雪了。似乎整天晚上都在刮风,像孩子的盼望,不知疲倦。天亮之前,风停了;天亮之后,这个城市,每个角落,都是冰凉。盈盈洁白如童话世界,干净得像许多年前我们守护爱情的双眼。
还没起床,就接到夏沫的电话,她说,火柴,终于下雪了,好大的雪!把窗帘拉开,眼前果真是冰天雪地。我说小沫,这么漂亮的冬天,我们都要开心点。她嗯了一声,接着说,火柴,我找不到小可了!我相信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你信不信?
小可是我最亲的兄弟,夏沫是我最欣赏的女人。他们是一对曾经把爱举过头顶的恋人。
记得那天早晨,我围着那条深灰色的围巾出的门,穿过那条小巷的时候走得很急,雪花扑打在脸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落泪的感觉。满街晃荡的寒冷,躲躲闪闪的人群,一个人对世界匆忙的怀念,难道只剩下这些?
的士司掩饰不住兴奋,说在长沙3年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我不说话,把脸转向车窗,满眼的冰天雪地。其实很想告诉他,我在长沙8年,依然像他一样惊讶,却并不那么觉得意外。就像一个拖得老长的故事,突然有了结局,铺天盖地的笃定,坚强地悲伤。
这是2004年的冬天,在南方一个叫长沙的地方,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降了下来。如果往后再见不到这么大的雪了,该有多少人需要用一辈子来忘记?小可是个怕冷的孩子,是个需要爱的孩子。他究竟在逃避什么?
没人知道小可具体是哪天离开的。他骑走了那辆有些年头的自行车。电脑几天都开着,小可该不会是忘了关。他想在自己走了之后,用一间空空荡荡的房子,来唱响曾经的爱恋?我进去就听到那首不知道在那间没人的屋子里重复了多少遍的歌。是张国荣的《取暖》,低凄的声音,沥沥说着过去。
两年前,我听小可自己唱过这首歌。也是冬天,在那个狭小的阳台上,抱着夏沫,很小心似的,一句句,从头唱到尾,然后眼泪就偎着夏沫的耳际流了下来。曾经的寒冷日子,就像那些眼泪一样温暖,摸得着烫热的幸福。
晃动鼠标,电脑屏幕重新闪亮开来。一个打开的文本框,上面是小可留的一段话,给我的:火柴,你说过你忙完这阵子就会来看我,所以我想我走了之后,你能够看到这些话。别的好像都不用多说了,你我在一起那么多年,很多东西都懂到心里去了,是不?但有件事,我想你答应我。你能替我原谅小沫,然后爱她吗?我不放心她跟高俊在一起,不放心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一点也不放心……
匆匆把文档关掉,转头看见夏沫已站在身后。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有种说不出来的慌张。我说小沫,要不我们先走,改天过来清理东西?夏沫睁大眼睛看着我,许久不把视线挪开。她看见小可留给我的话了吗?她只是大颗大颗地流着眼泪,我揣摸不出答案。
我们没动房子里的任何东西,甚至没把那台已经开了许多天的电脑关掉。沉默地进去,又沉默着离开,像是害怕打扰。太平静,是因为该痛的都已经痛过?是因为原本就知道的结果?也或者,是因为这场纷扬而下的雪,淹没了一切?而大雪过后的马路,该长满伤口。
身后的歌声,再听,便像在说着上辈子的往事了。你不要隐藏孤单的心/尽管世界比我们想象中残忍/我不会遮盖寂寞的眼/只因为想看看你的天真/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人间/遗失身份……
夏沫和小可是我见过最相亲相爱的恋人,坚强并且坚定,像并肩作战的士兵。夏沫跟着小可吃过的苦,我不想多说,毕竟小可自己也身在其中,但是在现在这个社会,你很难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每天乐呵呵地跟着个男人粗茶淡饭地过日子,穿地摊货,往脱链的胸罩上钉扣子,从来不用化妆品,不吃零食。
记得那年夏天夏沫给小可买了两件打折的T恤、一件衬衫。衬衫是在阿波罗买的,牌子挺响,雅戈尔,25块钱,不知是何年何月的存货了。小可很高兴,穿上后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满脸的笑,人顿时精神许多,因为头一回穿上了名牌。夏沫问,喜欢吗?他很用力地点头,生怕肯定得不够。
他们分手那天,我在场。夏沫哭着求小可放过她,她说,我最美好的几年青春都用来陪你吃苦了,你还要怎样?我不允许你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小可蹲在地上,沉默地把一整支烟抽到尽头,然后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走到夏沫跟前,一个耳光抽过去,再说,你个臭婊子,滚,马上给我滚!
小可从来没骂过夏沫,在以前,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这是第一次,他竟像用尽了生命里所有的气力,歇斯底里,额头上的青筋都暴露而出。夏沫冷笑,没有哭,但开始掉眼泪。她不要小可了,她准备嫁给一个长自己三岁的男人。男人叫高俊,开着家广告公司。
是爱情,终究需要一个结果。
我们知道小可失踪的这天,是他跟夏沫分手的第49天。一个星期后,我陪夏沫去医院,她要去打掉那个孩子。我说是小可的吗?她点头,说嗯。走到门口,她不进去,咬着嘴唇,紧着眉头,说火柴,我还是不要把孩子打掉了,可不可以?我从她眼里看到了满满的泪水。我把她的手牵起来,带她横过门口的马路,离开医院。
夏沫说,我不相信小可他死了。
我说,小可不会死,他只是骑着单车离开了这个城市。
如果从现在算起,认识小可和夏沫,是6年前的事了。跟今天相比,那时候的长沙有许多的不同。夏天里,上下班期间,街头能看见一群群骑自行车的女人,短袖或者无袖,清一色地罩着白色披肩,戴各种各样的帽子。在繁华路段,这是道很有特色的景观,写进历史都不算过分。
那天是星期六,夏沫先给我打了电话,我在家等她。七月底八月初的样子,长沙最热的时候。我刚大学毕业,住在一个叫树木岭的地方。房子是租的,有些破旧,建于苏联时代。闭着眼睛说瞎话,可以说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价钱倒不贵,每个月320块钱,还包水电。
夏沫找不上来,我去接她,在门口,看见她推着辆自行车,还没来得及取下披肩,头上戴的是浅蓝色的遮阳帽,有圆弧形边折的那种。从汽车东站那边骑车过来,少说也要一个多小时去了。正是中午时分,大热的天,她不满头大汗才怪。她擦汗的样子,让我想起田野里的庄稼姑娘。
我对她并无好感,甚至觉得厌恶。她过多的笑,像是假装的热情,有刻意讨好的意思。我承认她实际上是个好看的女孩子,高挑,脸蛋也很乖巧,留着齐肩的长发,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刻意张扬属于自己的青春。那会她才22岁,是有足够的资本。
如同蝴蝶,飞在恰当的季节里,留下无迹可寻的舞蹈。其实我们那些潸然而逝的青春,都一样,过去了,再多的怀念,也无处申辩。能记起的快乐越多,越难过。我们总心疼那些已经不复存在的美好日子,像心疼如今千疮百孔的自己。
房子本来就小,夏沫每个角落看过,也只用没多少功夫。她似乎很满意,说柴大哥,那我们明天就搬过来,好么?我其实不太情愿了,受不了她的斤斤计较,像菜场里的家庭主妇,讨价还价跟念顺口溜似的,俗不可耐。她说他们住小的那个房间,每个月比我少出10块钱,问我可不可以。我无话可说地看着她,她却满脸堆笑,说柴大哥,我和小可明天上午搬。
一直以为,小可是另外一个女孩,跟她玩得好,或者是同事什么的。第二天见到,却是个憨厚得透着羞涩的大男孩,高高的个子,微瘦,脸像总放在光线不好的夜里,显得有些黑。他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客气地朝我笑,露出好看的牙齿。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就有了光芒。他是我所见过的,笑得最好看的男孩。
小可姓黎,叫黎小可,女孩子名字。后来知道,他跟我同年,大我两个多月。他学着夏沫,管我叫柴大哥,语气间,有太多的小心翼翼,甚至能让人误会出低人一等的谨慎。我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柴念念,喊出来怪怪的,我说你们叫我火柴吧,从小到大朋友都这么叫我,亲切些,像一家人。他说那好啊,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微笑,不置可否。
至今都记得,那天小可穿了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洗得发旧,却依然干净,连领口都不见以前沉积下来的汗渍。只是可能骑了太久的车,后背都湿得通透。还记得开门后,看见他肩上背着包,右手提着箱子,左手却还是牵着夏沫的,有种显而易见的满足。喜欢的东西,就需要攒得很紧,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恨不能不分昼夜地捂在胸口。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能想像出幸福的模样,可慢慢长大,我们就忘了它,像忘了儿时许许多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其实不是真的忘了,只是不愿意再提起。说过的话,做过的梦,爱过的人,回忆太多,便会黯然失色。每一种回忆,都没有将来!
小可跟我说他们搬家的情形:每人骑部自行车,驮着行李,你追我赶地穿过大街小巷,穿过人群和车流,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话。城市的喧嚣,淹不了那份招摇过市的欢乐。他们像现代生活的判逆者,有种格格不不入的简单、纯粹和无所顾忌。每当小可落后,夏沫就会头也不回地叫唤,说小可,追上我!
小可摆弄单车的水平一流。一只手撑方向,一只手拎很重的东西,也能踩得飞快。他能把两只手同时拢在后颈上,骑车沿劳动东路走一个来回。他还会原地打转,折腾十几二十下,总是没多大问题。
我说他们一定是上帝的亲生,虽然上帝让他们承受着太多的清苦,却依然是上帝内心里最眷顾和疼爱的孩子。不过挺奇怪,第一次见到小可,就有了种沁入骨里的亲近,而对夏沫,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依然觉得她是个讨嫌的女孩,不习惯她的做作和娇嗲。
他们住的那个小房间,算不上单独的房间,是从客厅隔出来的,有一面靠厨房,没砌墙,连木板隔断都没做,只拉了条旧窗帘。里面的床,就是两张长凳架了块木板子,一米多点的宽度。我刚搬进来的时候,房东过来了一趟,说以后你来朋友了可以住这边。她说的就是那个小房间,后来做了小可和夏沫的幸福地。
夏沫的能干我用了两天时间就发觉了。她把那个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两床旧棉被铺上去,折叠整齐,却也温暖如小家。第二天她又带回来一些报纸彩页,细致地把一面墙贴得满满,再在上边挂串风铃,时常会叮当叮当地响起。我听见她说,小可,我们的房间会唱歌呢!
小可在旁边傻笑,习惯性地抓抓后脑勺,脸上有孩子气的神情。他小沫小沫地叫的时候,才像个大哥,语气间写着责任。我通常睡得很晚,凌晨一点多去上厕所,碰见小可拿着张毛巾在水龙头底下捣腾。我说小可,怎么还不睡?他像被吓着了,惊诧地抬头,隔了会再嘿笑着说,我家小沫热得做梦都在找毛巾,我给她擦把冷水脸。才想起那间房子不是一般的热,没地透风,厨房里的油烟味儿还往里冒。
有些情景,小可不说,我很难想像得出来。比如晚上睡觉,他要一直拿本杂志给夏沫扇风,直到夏沫入梦。他斜坐在床头,光着膀子,夏沫就把身体绻缩起来,侧睡,一只手蛮横地搭在他的肚子上,脸贴着他的腰际。小可边扇风边给夏沫说话。他说小沫,我们以后买个房子,不需要很大,把幸福堆得老高,不让它塌下来。夏沫常常都不说话,只会把小可搂得更紧,第二次清晨,脸上都还见得着隔夜的笑痕,像刻进石头里的期许。
很多个深夜,我经过客厅去卫生间,都会有意走得轻点,蹑手蹑脚,生怕打扰他俩。后来朋友搬新家,一些旧家当不要了,我提了个电风扇回来给小可。我几乎不主动和夏沫说话,跟小可却很亲。有次开玩笑问小可,你们晚上睡在床上都有些什么活动?小可害羞地低下头,不说话。他私下里告诉过我,他跟夏沫接吻,但不做爱。我自然是不肯相信的,很久之后才知道,小可说的是事实。
陈于打电话,问我找到合租的人没有,我说找到了,一对恋人,男的姓黎,叫黎小可,女的姓夏,叫夏沫。陈于说,一定是两个漂亮的孩子。陈于是我女朋友,大学同学,毕业后她去了广州。找人合租是她给出的主意,她怕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会闷。
最常对陈于说的一句话是:宝宝,有两件事你千万要记得,记得我爱你,记得你答应以后要给我生个小宝宝。爱情最初的模样,就像一枚喜人的果实,挂在枝头,我们以最好的笑脸打量它,满心雀跃,盼着瓜熟蒂落。
人是向往的动物,爱情只是个过程。最幸福的时光,存在于为在一起做准备的那些日子。他们说,很好地活着,是为了体面地死去,
上班期间,不方便讲私人电话,跟陈于匆匆讲了两句就挂了。我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最后的铁饭碗,主要工作是弄材料、替领导写发言稿,月薪600多点,有时候还发些大米、花生油什么的,算是福利。同学说我前途大好,几十年之后或许可以坐上省长秘书的位置。
从单位出来,走大约5分钟,就到了芙蓉路。傍晚,我就在最近的那个站牌等车,偶尔会想一些以后的事情。三年或者五年,陈于要回长沙来的,她说她喜欢这个城市,我们要在这里过很幸福的生活。关于幸福,有许多定义,我们要的是哪一种?
有卖冰糖胡芦的老者从跟前走过,一路打量每个等车的人,并不叫卖。一串串冰糖胡芦,高过头顶,暗红的颜色,有秋天的样子。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在夏天看见有人卖冰糖胡芦,所以记得特别清楚。那位老人有花白的头花,看我的时候双目含笑,透尽沧桑,脸上的皱纹比像我现在对他的记忆更深刻。我当时莫明其妙地试图探寻他年轻时候的笑容,身心俱疲地想像许多年后的我,会不会像忘了一场雨一样忘了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会记住在街头乍然相逢的这么一个人。或许明白生命的微妙与悲喜,只需要一个短暂的瞬间,像电影里刻意安排的经典镜头,散场之后被每个人带走,终身不息地怀念、捉摸与微微轻叹。
回到树木岭,进门就听见小可的咳嗽声、夏沫的笑声,满屋子弥漫的油味,有种与生俱来的熟悉和欢喜。他们正在做晚饭,以前我一个人的时候,只煮过方便面。老式的抽油烟机效果不好,而且噪声很大。他们挤在最多也就只能容得下两个人的厨房里,有说有笑地忙乎,像两个顽皮的孩子,终于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小可跑出来,说柴大哥,不对不对,是火柴,晚上要一起吃,我们做了你的饭。我说,哦!声音显出刻意而为的疲备。我把两份当天的日报扔在那张破旧的木制沙发上,去洗脸,刚把头低下,听见小可说,火柴,刚回来啊?休息一下,马上开饭。
厨房和卫生间是对着的,中间隔一条狭小的过道,直起腰来,就看见小可转头向着我憨笑,并不歇下手里的活,一边继续捣腾着锅勺。夏沫趴在门边指手划脚,说小可你下厨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帅?讲不清缘由,那会听夏沫说什么都觉得矫情,胃会不舒服。若不是有小可,想必住上一年半载我都跟她说不上几句话。
晚餐很丰盛,茄子,苦瓜炒蛋,空心菜,酸菜豆腐,三菜一汤。我和小可坐木沙发上,夏沫搬张小板凳坐对面。夏沫给我们盛好饭,然后就往小可碗里夹菜,说小可你要多吃点,你看你最近又瘦了许多。小可又笑了,依然露出好看的牙齿,把衣袖子往上一拉,说劲还大着呢,今天那袋米我不两个手指就提上来了?
也许小可没注意到,夏沫给他夹好菜,低头自己吃饭的时候,偷偷抹了把眼泪,以至好一会都没作声,也没把脸扬起来。我注意到了她的沉默,和脸上细碎的表情,是竭力想笑又忍不住要哭的无措。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样。想起了事,还是莫名的情绪?
很久之后我都记得这个不经意捕捉到的情节,问她那天吃饭怎么哭了。她自己大概也是记忆深刻的,在我问她的时候,她只诧异于我的敏锐,说你怎么会看到?你告诉小可了?我摇头,她却还一直保持看我的眼神,有心疼,以及类似于春天的温暖。我知道,那是对小可的。她说,我不想看着小可一天天瘦下去,他应该更胖些,我觉得自己对他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