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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当我们穷得只剩下爱情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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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间看到了这个故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突然间很疲惫,不知该把自己放在哪里才合适。于是把这个故事一点点地裁剪下来,才能宣泄内心的无助和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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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穷得只剩下爱情

好多年没下过那么大的雪了。似乎整天晚上都在刮风,像孩子的盼望,不知疲倦。天亮之前,风停了;天亮之后,这个城市,每个角落,都是冰凉。盈盈洁白如童话世界,干净得像许多年前我们守护爱情的双眼。
  还没起床,就接到夏沫的电话,她说,火柴,终于下雪了,好大的雪!把窗帘拉开,眼前果真是冰天雪地。我说小沫,这么漂亮的冬天,我们都要开心点。她嗯了一声,接着说,火柴,我找不到小可了!我相信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你信不信?
  小可是我最亲的兄弟,夏沫是我最欣赏的女人。他们是一对曾经把爱举过头顶的恋人。
  记得那天早晨,我围着那条深灰色的围巾出的门,穿过那条小巷的时候走得很急,雪花扑打在脸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落泪的感觉。满街晃荡的寒冷,躲躲闪闪的人群,一个人对世界匆忙的怀念,难道只剩下这些?
  的士司掩饰不住兴奋,说在长沙3年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我不说话,把脸转向车窗,满眼的冰天雪地。其实很想告诉他,我在长沙8年,依然像他一样惊讶,却并不那么觉得意外。就像一个拖得老长的故事,突然有了结局,铺天盖地的笃定,坚强地悲伤。
  这是2004年的冬天,在南方一个叫长沙的地方,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降了下来。如果往后再见不到这么大的雪了,该有多少人需要用一辈子来忘记?小可是个怕冷的孩子,是个需要爱的孩子。他究竟在逃避什么?
  
  没人知道小可具体是哪天离开的。他骑走了那辆有些年头的自行车。电脑几天都开着,小可该不会是忘了关。他想在自己走了之后,用一间空空荡荡的房子,来唱响曾经的爱恋?我进去就听到那首不知道在那间没人的屋子里重复了多少遍的歌。是张国荣的《取暖》,低凄的声音,沥沥说着过去。
  两年前,我听小可自己唱过这首歌。也是冬天,在那个狭小的阳台上,抱着夏沫,很小心似的,一句句,从头唱到尾,然后眼泪就偎着夏沫的耳际流了下来。曾经的寒冷日子,就像那些眼泪一样温暖,摸得着烫热的幸福。
  晃动鼠标,电脑屏幕重新闪亮开来。一个打开的文本框,上面是小可留的一段话,给我的:火柴,你说过你忙完这阵子就会来看我,所以我想我走了之后,你能够看到这些话。别的好像都不用多说了,你我在一起那么多年,很多东西都懂到心里去了,是不?但有件事,我想你答应我。你能替我原谅小沫,然后爱她吗?我不放心她跟高俊在一起,不放心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一点也不放心……
  匆匆把文档关掉,转头看见夏沫已站在身后。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有种说不出来的慌张。我说小沫,要不我们先走,改天过来清理东西?夏沫睁大眼睛看着我,许久不把视线挪开。她看见小可留给我的话了吗?她只是大颗大颗地流着眼泪,我揣摸不出答案。
  我们没动房子里的任何东西,甚至没把那台已经开了许多天的电脑关掉。沉默地进去,又沉默着离开,像是害怕打扰。太平静,是因为该痛的都已经痛过?是因为原本就知道的结果?也或者,是因为这场纷扬而下的雪,淹没了一切?而大雪过后的马路,该长满伤口。
  身后的歌声,再听,便像在说着上辈子的往事了。你不要隐藏孤单的心/尽管世界比我们想象中残忍/我不会遮盖寂寞的眼/只因为想看看你的天真/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人间/遗失身份……

夏沫和小可是我见过最相亲相爱的恋人,坚强并且坚定,像并肩作战的士兵。夏沫跟着小可吃过的苦,我不想多说,毕竟小可自己也身在其中,但是在现在这个社会,你很难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每天乐呵呵地跟着个男人粗茶淡饭地过日子,穿地摊货,往脱链的胸罩上钉扣子,从来不用化妆品,不吃零食。
  记得那年夏天夏沫给小可买了两件打折的T恤、一件衬衫。衬衫是在阿波罗买的,牌子挺响,雅戈尔,25块钱,不知是何年何月的存货了。小可很高兴,穿上后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满脸的笑,人顿时精神许多,因为头一回穿上了名牌。夏沫问,喜欢吗?他很用力地点头,生怕肯定得不够。
  他们分手那天,我在场。夏沫哭着求小可放过她,她说,我最美好的几年青春都用来陪你吃苦了,你还要怎样?我不允许你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小可蹲在地上,沉默地把一整支烟抽到尽头,然后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走到夏沫跟前,一个耳光抽过去,再说,你个臭婊子,滚,马上给我滚!
  小可从来没骂过夏沫,在以前,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这是第一次,他竟像用尽了生命里所有的气力,歇斯底里,额头上的青筋都暴露而出。夏沫冷笑,没有哭,但开始掉眼泪。她不要小可了,她准备嫁给一个长自己三岁的男人。男人叫高俊,开着家广告公司。
  是爱情,终究需要一个结果。

我们知道小可失踪的这天,是他跟夏沫分手的第49天。一个星期后,我陪夏沫去医院,她要去打掉那个孩子。我说是小可的吗?她点头,说嗯。走到门口,她不进去,咬着嘴唇,紧着眉头,说火柴,我还是不要把孩子打掉了,可不可以?我从她眼里看到了满满的泪水。我把她的手牵起来,带她横过门口的马路,离开医院。
  夏沫说,我不相信小可他死了。
  我说,小可不会死,他只是骑着单车离开了这个城市。

如果从现在算起,认识小可和夏沫,是6年前的事了。跟今天相比,那时候的长沙有许多的不同。夏天里,上下班期间,街头能看见一群群骑自行车的女人,短袖或者无袖,清一色地罩着白色披肩,戴各种各样的帽子。在繁华路段,这是道很有特色的景观,写进历史都不算过分。
  那天是星期六,夏沫先给我打了电话,我在家等她。七月底八月初的样子,长沙最热的时候。我刚大学毕业,住在一个叫树木岭的地方。房子是租的,有些破旧,建于苏联时代。闭着眼睛说瞎话,可以说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价钱倒不贵,每个月320块钱,还包水电。
  夏沫找不上来,我去接她,在门口,看见她推着辆自行车,还没来得及取下披肩,头上戴的是浅蓝色的遮阳帽,有圆弧形边折的那种。从汽车东站那边骑车过来,少说也要一个多小时去了。正是中午时分,大热的天,她不满头大汗才怪。她擦汗的样子,让我想起田野里的庄稼姑娘。
  我对她并无好感,甚至觉得厌恶。她过多的笑,像是假装的热情,有刻意讨好的意思。我承认她实际上是个好看的女孩子,高挑,脸蛋也很乖巧,留着齐肩的长发,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刻意张扬属于自己的青春。那会她才22岁,是有足够的资本。
  如同蝴蝶,飞在恰当的季节里,留下无迹可寻的舞蹈。其实我们那些潸然而逝的青春,都一样,过去了,再多的怀念,也无处申辩。能记起的快乐越多,越难过。我们总心疼那些已经不复存在的美好日子,像心疼如今千疮百孔的自己。
  房子本来就小,夏沫每个角落看过,也只用没多少功夫。她似乎很满意,说柴大哥,那我们明天就搬过来,好么?我其实不太情愿了,受不了她的斤斤计较,像菜场里的家庭主妇,讨价还价跟念顺口溜似的,俗不可耐。她说他们住小的那个房间,每个月比我少出10块钱,问我可不可以。我无话可说地看着她,她却满脸堆笑,说柴大哥,我和小可明天上午搬。

一直以为,小可是另外一个女孩,跟她玩得好,或者是同事什么的。第二天见到,却是个憨厚得透着羞涩的大男孩,高高的个子,微瘦,脸像总放在光线不好的夜里,显得有些黑。他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客气地朝我笑,露出好看的牙齿。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就有了光芒。他是我所见过的,笑得最好看的男孩。
  小可姓黎,叫黎小可,女孩子名字。后来知道,他跟我同年,大我两个多月。他学着夏沫,管我叫柴大哥,语气间,有太多的小心翼翼,甚至能让人误会出低人一等的谨慎。我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柴念念,喊出来怪怪的,我说你们叫我火柴吧,从小到大朋友都这么叫我,亲切些,像一家人。他说那好啊,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微笑,不置可否。
  至今都记得,那天小可穿了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洗得发旧,却依然干净,连领口都不见以前沉积下来的汗渍。只是可能骑了太久的车,后背都湿得通透。还记得开门后,看见他肩上背着包,右手提着箱子,左手却还是牵着夏沫的,有种显而易见的满足。喜欢的东西,就需要攒得很紧,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恨不能不分昼夜地捂在胸口。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能想像出幸福的模样,可慢慢长大,我们就忘了它,像忘了儿时许许多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其实不是真的忘了,只是不愿意再提起。说过的话,做过的梦,爱过的人,回忆太多,便会黯然失色。每一种回忆,都没有将来!
  小可跟我说他们搬家的情形:每人骑部自行车,驮着行李,你追我赶地穿过大街小巷,穿过人群和车流,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话。城市的喧嚣,淹不了那份招摇过市的欢乐。他们像现代生活的判逆者,有种格格不不入的简单、纯粹和无所顾忌。每当小可落后,夏沫就会头也不回地叫唤,说小可,追上我!
  小可摆弄单车的水平一流。一只手撑方向,一只手拎很重的东西,也能踩得飞快。他能把两只手同时拢在后颈上,骑车沿劳动东路走一个来回。他还会原地打转,折腾十几二十下,总是没多大问题。
  我说他们一定是上帝的亲生,虽然上帝让他们承受着太多的清苦,却依然是上帝内心里最眷顾和疼爱的孩子。不过挺奇怪,第一次见到小可,就有了种沁入骨里的亲近,而对夏沫,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依然觉得她是个讨嫌的女孩,不习惯她的做作和娇嗲。

他们住的那个小房间,算不上单独的房间,是从客厅隔出来的,有一面靠厨房,没砌墙,连木板隔断都没做,只拉了条旧窗帘。里面的床,就是两张长凳架了块木板子,一米多点的宽度。我刚搬进来的时候,房东过来了一趟,说以后你来朋友了可以住这边。她说的就是那个小房间,后来做了小可和夏沫的幸福地。
  夏沫的能干我用了两天时间就发觉了。她把那个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两床旧棉被铺上去,折叠整齐,却也温暖如小家。第二天她又带回来一些报纸彩页,细致地把一面墙贴得满满,再在上边挂串风铃,时常会叮当叮当地响起。我听见她说,小可,我们的房间会唱歌呢!
  小可在旁边傻笑,习惯性地抓抓后脑勺,脸上有孩子气的神情。他小沫小沫地叫的时候,才像个大哥,语气间写着责任。我通常睡得很晚,凌晨一点多去上厕所,碰见小可拿着张毛巾在水龙头底下捣腾。我说小可,怎么还不睡?他像被吓着了,惊诧地抬头,隔了会再嘿笑着说,我家小沫热得做梦都在找毛巾,我给她擦把冷水脸。才想起那间房子不是一般的热,没地透风,厨房里的油烟味儿还往里冒。
  有些情景,小可不说,我很难想像得出来。比如晚上睡觉,他要一直拿本杂志给夏沫扇风,直到夏沫入梦。他斜坐在床头,光着膀子,夏沫就把身体绻缩起来,侧睡,一只手蛮横地搭在他的肚子上,脸贴着他的腰际。小可边扇风边给夏沫说话。他说小沫,我们以后买个房子,不需要很大,把幸福堆得老高,不让它塌下来。夏沫常常都不说话,只会把小可搂得更紧,第二次清晨,脸上都还见得着隔夜的笑痕,像刻进石头里的期许。
  很多个深夜,我经过客厅去卫生间,都会有意走得轻点,蹑手蹑脚,生怕打扰他俩。后来朋友搬新家,一些旧家当不要了,我提了个电风扇回来给小可。我几乎不主动和夏沫说话,跟小可却很亲。有次开玩笑问小可,你们晚上睡在床上都有些什么活动?小可害羞地低下头,不说话。他私下里告诉过我,他跟夏沫接吻,但不做爱。我自然是不肯相信的,很久之后才知道,小可说的是事实。

陈于打电话,问我找到合租的人没有,我说找到了,一对恋人,男的姓黎,叫黎小可,女的姓夏,叫夏沫。陈于说,一定是两个漂亮的孩子。陈于是我女朋友,大学同学,毕业后她去了广州。找人合租是她给出的主意,她怕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会闷。
  最常对陈于说的一句话是:宝宝,有两件事你千万要记得,记得我爱你,记得你答应以后要给我生个小宝宝。爱情最初的模样,就像一枚喜人的果实,挂在枝头,我们以最好的笑脸打量它,满心雀跃,盼着瓜熟蒂落。
  人是向往的动物,爱情只是个过程。最幸福的时光,存在于为在一起做准备的那些日子。他们说,很好地活着,是为了体面地死去,
  上班期间,不方便讲私人电话,跟陈于匆匆讲了两句就挂了。我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最后的铁饭碗,主要工作是弄材料、替领导写发言稿,月薪600多点,有时候还发些大米、花生油什么的,算是福利。同学说我前途大好,几十年之后或许可以坐上省长秘书的位置。
  
  从单位出来,走大约5分钟,就到了芙蓉路。傍晚,我就在最近的那个站牌等车,偶尔会想一些以后的事情。三年或者五年,陈于要回长沙来的,她说她喜欢这个城市,我们要在这里过很幸福的生活。关于幸福,有许多定义,我们要的是哪一种?
  有卖冰糖胡芦的老者从跟前走过,一路打量每个等车的人,并不叫卖。一串串冰糖胡芦,高过头顶,暗红的颜色,有秋天的样子。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在夏天看见有人卖冰糖胡芦,所以记得特别清楚。那位老人有花白的头花,看我的时候双目含笑,透尽沧桑,脸上的皱纹比像我现在对他的记忆更深刻。我当时莫明其妙地试图探寻他年轻时候的笑容,身心俱疲地想像许多年后的我,会不会像忘了一场雨一样忘了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会记住在街头乍然相逢的这么一个人。或许明白生命的微妙与悲喜,只需要一个短暂的瞬间,像电影里刻意安排的经典镜头,散场之后被每个人带走,终身不息地怀念、捉摸与微微轻叹。

回到树木岭,进门就听见小可的咳嗽声、夏沫的笑声,满屋子弥漫的油味,有种与生俱来的熟悉和欢喜。他们正在做晚饭,以前我一个人的时候,只煮过方便面。老式的抽油烟机效果不好,而且噪声很大。他们挤在最多也就只能容得下两个人的厨房里,有说有笑地忙乎,像两个顽皮的孩子,终于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小可跑出来,说柴大哥,不对不对,是火柴,晚上要一起吃,我们做了你的饭。我说,哦!声音显出刻意而为的疲备。我把两份当天的日报扔在那张破旧的木制沙发上,去洗脸,刚把头低下,听见小可说,火柴,刚回来啊?休息一下,马上开饭。
  厨房和卫生间是对着的,中间隔一条狭小的过道,直起腰来,就看见小可转头向着我憨笑,并不歇下手里的活,一边继续捣腾着锅勺。夏沫趴在门边指手划脚,说小可你下厨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帅?讲不清缘由,那会听夏沫说什么都觉得矫情,胃会不舒服。若不是有小可,想必住上一年半载我都跟她说不上几句话。
  晚餐很丰盛,茄子,苦瓜炒蛋,空心菜,酸菜豆腐,三菜一汤。我和小可坐木沙发上,夏沫搬张小板凳坐对面。夏沫给我们盛好饭,然后就往小可碗里夹菜,说小可你要多吃点,你看你最近又瘦了许多。小可又笑了,依然露出好看的牙齿,把衣袖子往上一拉,说劲还大着呢,今天那袋米我不两个手指就提上来了?
  也许小可没注意到,夏沫给他夹好菜,低头自己吃饭的时候,偷偷抹了把眼泪,以至好一会都没作声,也没把脸扬起来。我注意到了她的沉默,和脸上细碎的表情,是竭力想笑又忍不住要哭的无措。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样。想起了事,还是莫名的情绪?
  很久之后我都记得这个不经意捕捉到的情节,问她那天吃饭怎么哭了。她自己大概也是记忆深刻的,在我问她的时候,她只诧异于我的敏锐,说你怎么会看到?你告诉小可了?我摇头,她却还一直保持看我的眼神,有心疼,以及类似于春天的温暖。我知道,那是对小可的。她说,我不想看着小可一天天瘦下去,他应该更胖些,我觉得自己对他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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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很笨的人,以至于连发一个帖子都颠三倒四的,希望大家不要笑话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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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猛然一颤,像乍暖还寒的早春端详那些轻摆摇曳的细小叶子,最浅薄的嫩绿,看久了心里会疼。那时的夏沫,一个还放不下天真的女孩,对一个男人的爱,能深刻到责任,又有多少人可以做得到?20出头的年纪,涉世不深,能胜任的也不外乎是这些,连心疼都要遮掩,连决定都不敢张扬。
  两个人的爱情,像盛在暗夜深处的孤独,紧紧偎依,在花开的声音里相依为命,就算有席卷而过的清苦,也带走不了什么。内心的华美,是相爱的语言,不用说出来。

因了些感动,渐渐好奇于小可和夏沫的爱情,留意他们细枝末节的生活。
  他们每天早晨一起出门,踩自行车去上班。起得比我早,在家里下面条吃。常常是我从卧室出来,就看见他们端着碗吃面,并不坐,而是相向而站。问过小可,他说站着吃消化快,这样骑车的时候才不会胃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只记得小可说的时候表情很认真。他其实是个认真到骨子里的男孩,连说梦话都有板有眼,口齿清晰。
  一般,我先他们一步出门,到门口的店子吃早餐,坐下不一会就看见他们推着自行车走过来,像两个放学回家的学生,边走边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那是十七八岁的青葱岁月才有的明快,一眼看过去,就能把你打动。
  很多年过去,想起他们那种知心和满足,依旧觉得深入骨髓。只是当经年的感情像一所老房子一样轰然倒塌,我怎么也不敢去相信那些过去。就像我现在,躲在这个城市最憋屈的一角,躲在一种平凡的生活里,逐渐懂得安于现状,便觉得曾经有关人生、有关爱情的理想,都已遥不可及,甚至疑惑,自己是否真的那样过。
  小可离开的前夜给我发过条短信,说火柴,我们终究被生活改变了。他用四五年的时间来明白这一点,而我却告诉他,其实不是这样的,生活改变不了任何人,只是我们没有坚持自己,或者,我们迷了路,不得不在张望之后,模仿别人生活。

第一次看见小可抽烟,那时候夏天已经完整地过去。一场满街满巷的雨之后,大到整个城市,小到我们住的那个院子,都渐渐有了清凉。每天傍晚,许多不熟悉的人,坐在那些低低矮矮的石凳上,沉默或者说笑。隐约间,淡淡的桂花香味掠过鼻尖,像清晨簿日时分匆匆做过一个简短的梦。
  小可回了趟老家,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再到长沙那天是周六,夏沫加班,我们到楼下的院子里透气,席地而坐。一个走路还得小心翼翼的小孩,慢吞吞从跟前经过,两只小手一晃一晃的,笑得可人。小可说,火柴,有没有觉得,看到孩子,就好像看到了自己最初的样子?我点了烟,出乎意料地,他说也要一支。
  他刚吸了一口,就猛烈地咳嗽起来,拼力皱着眉头,像跟烟结了深仇。转眼,看见他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我问,小可,你今天是怎么了?他摇头,说我没事,都是让烟给呛的。街上传来救护车的声音,急迫哪一个人最后的呼吸。
  小可把只抽了一小截的烟在地上摁灭,忽而抬起头来,望着前面那群嬉闹的孩子,说火柴,我爸死了!脸上的表情凝重,却并不见太深的痛楚。我心头一震,说是不是就是前两天的事?你怎么没告诉我一声?我不会安慰人,只叫他不要太难过。
  小可转过头,淡漠地看我一眼,又把视线回到那群孩子身上,说我不难过的,只是痛心,恍惚的感觉,一个熟悉的生命转眼不见,怎么都残忍了些。是那种措手不及的痛心,你能明白么?以前我爸他喝醉酒,逢人就唠叨,说以后等我出息了,我就会把他接到城里来,过享福的日子,要是闲得慌,他就去卖冰糖胡芦。
  想起之前在芙蓉路等车时看到的那位老者,和那些高过头顶的暗红色的冰糖胡芦。生命的到来,十月怀胎,仿佛一场处心积虑的盛宴,而离开时却只身凄凉。 一直认为,死是件最孤独的事情,但无法阻止,像我们曾经写在脸上的爱情,以及挂在嘴角的理想,都一样,慢慢被时光耗尽。

小可是个坚强、善良的孩子。在最初的相识里,我就这么以为。那个死去的男人,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甚至从未给过他一丝半毫的爱。小可一直恨他,直到他一个人躺在低矮暗黑的屋子里独自离开。他具体哪天走的,没人知道,邻居说那些天都下雨,他家房门紧闭,只听见那条跟随他多年的狗在屋外叫唤个不停,嗓子都哑了。
  小可的亲生父亲,在他出生前一个月的时候,去村里的矿井做工,下去就再没上来。这些他都是上学之前听母亲讲的。他还没满两岁,母亲撑不下去,带着他嫁给了隔壁村一个卖豆腐的跛脚男人。这个男人小可从懂事起就痛恨不已,跟别的孩子一起,躲在墙角叫他高低脚、豆腐渣。虽然回家免不了一顿毒打,但幼不更事的小可咬着牙,固执地以这种方式表达内心里的仇恨。他甚至被打得再厉害,都不吭一声,也不哭。
  夜幕低垂而下,两旁边的楼房渐渐有了灯火,一些窗子亮着,另一些窗子像沉睡时闭上的眼睛。这些或明或暗的存在,不可能是毫无意义的。小可跟我说他的成长,恶梦般的经历,再提,人已平静,像是祖上流传下来的故事,连自己都成了转述的旁人。
  在他死之前,小可没叫过他爸爸,一句也没有。但长大了,小可没想过不去尽做儿子的责任。曾经相依为命过,再多的恨其实都算不了什么。小可每天都在想,等什么时候生活好起来了,接他到城里来一起住,照顾他吃一日三餐,给他穿干净的衣服,带他去街头走走。小可上大学后回去过一次,他小心翼翼地问小可,长沙的街道是不是特别宽,街上是不是人多得走步路都难。他说这些的时候,眼里是向往的,孩子般的憧憬。
  生命对生命,总能找到理由惺惺相惜,没有敬意,或许就有怜悯。

小可的母亲后来嫁的那个男人,脾气暴躁,并且酗酒成性,小可亲眼看见他抡起一条凳子砸在母亲背上,凳子散架,小可的母亲痛得蹲下,他不肯罢休,抬脚就踢。母亲嚎叫着躲闪不及,满脸是血。年幼的小可不敢看,用两只手捂住眼睛才哭,结果自己也招来耳光。
  这样的毒打,在小可上学之前,几乎每隔一两天就有一次。本就一身病的母亲,被折磨得虚弱不堪,晚上睡觉会整夜整夜地咳嗽。有次跟母亲去地里,他拉住母亲的手,仰着脸庞,问母亲为什么晚上总在咳嗽,问母亲为什么不吃药。母亲蹲下身,把他抱住,眼泪就出来了。
  这年,小可5岁,还可以在热天里光着身子到处晃荡的年纪。也就是在这年,冬天的时候,一天傍晚,母亲早早照顾小可把饭吃完,然后自己洗好澡,换上只有过年才穿的那件黑色尼子外套,出了门。小可倚在门边看着母亲走的。母亲跟他说要去镇上一个阿姨家里给他借连环画。这是母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骗他。
  小可再没见到过母亲。有人说母亲跟邻县一个男人跑了,有人说母亲疯了。当然,也有人说母亲死了。对于说母亲死了的传言,小可总在回避。小的时候,只要知道谁这么议论过,他会在夜里偷偷趴到别人家窗户上,把从山里捉来放在瓶子里的大头蚂蚁倒进去。觉得很解恨,回到家躲进被子里却依然会偷偷地哭,不敢出声。
  母亲的头发很长,长至腰际,是村里面惟一留这么长头发的女人。小可喜欢母亲的头发,那是小小孩子对美丽的最初印象。母亲并不用洗发水,而是从山上采那种皂角煮了水洗头。母亲洗头的时候,小可就蹲在旁边看着,偶尔还喜欢逞能似的拿个口杯给母亲淋水。母亲走的那天,出门之前亲了亲小可的脸蛋,小可就闻到了熟悉的皂角的味道。魂牵梦绕,一晃十几年。身后的光景,是些流离失所的岁月。

继父照旧喜欢打他,但还是把他养到了12岁,送他念完了小学。他考上了乡里的初中,继父不肯再供。开学了,他从家里偷了袋米,装了两身衣服,天未亮就出发,走了十几里山路到了学校。一袋米,五十多斤,他竟然扛过去了。那天,很多人都看见,一个单瘦的少年,跪在楼下,见到稍稍年长的人就磕头,说老师,我想上学!
  这天,小可感动了学校一位老师,一个喜欢穿中山装的憨实男人。他把小可领回家,招呼小可吃饭。然后,小可听见他对家里的女主人,这孩子准能有出息。这话听得小可眼泪水都出来了。一句话的温暖,抵过生命里漫长的荒凉。
  老师姓杨,叫杨来志,他供黎小哥上完了初中高中。小可很争气,考上了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杨">杨ersonName>老师一家三口和小可去县城吃了顿大餐。坐在酒店里,小可依然褪不去少年的羞涩和拘谨,大部分时候把头低下,不说很多话。喝了些酒,中间去上厕所,一捧冷水敷在脸上,有种隔世的眩晕,突然就眼泪不止。
  小可是想母亲的,童年微薄的记忆,在逐渐长大的年轮里,不是浅淡了,而是深刻了。没有太多印象的想念,需要用掉更多的力气,因为只能搜寻一丁点模糊且碎小的片断,幻想温暖,并紧紧攒住。小可做过许多的梦,能记得的,他都写在日记本上,与母亲有关。
  记忆里,母亲是不会老的,依然是长头发,穿一身黑衣。只是小可也依然害怕在夜里听到有人咳嗽,特别是寒冷的冬天。去上学之前,他回了趟家,倚在门边,想起母亲离开的情景,幼不更事的不解,如今已痛如刻骨。继父听别人说小可考上大学了,出息了,一脸讨好地蹭在他跟前说话,问他以后还会不会回来看看。小可看着这个逐渐老去的男人,说了惟一一句话。他说,我会的!
  潸然岁月间,命运仿佛只是影子,若即若离地存在。

小可的高考成绩其实挺好,上的却是很一般的农林院校。是谈不上追求的,觉得省钱罢了。毕业后,找了份糊口的工作,做销售统计,公司离树木岭是不很远,于是有了我们相识。也算缘分了,从素昧平生,到刻骨铭心。
  始终不能明白的是,遇到他和夏沫,遇到他们的故事,该是幸还是不幸。当后来很多事情都尘埃落定,我对自己说,我其实宁愿永远也知道人世间有如此惨烈的生活和爱情,或者订愿永远也不知道,我们自己,或者我们周围,有过爱情这回事。他们说爱情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有可爱的模样,却走不长远。像大雨淹没的风尘中,最先倒下的一个梦,雨过天晴后,也只剩一张支离破碎的笑脸,说着逃离和幻灭。

小可失业的那天,是个阴天,空气已经微微泛冷,仰头看见的云层,像穿少了衣服的天使,绻缩着身子,面色素青。这个时候,离小可的继父去世并没有太长时间。小可是被解聘的,那天早上他到公司,经理就对他说,黎小可,你把工作交接一下。他觉得自己一直比较出色,他以为公司对他有新的安排,心里特别高兴。
  把工作交接完,小可拿着杯子去倒水,这个时候,脸上都还有跟阴郁天气截然相反的晴朗。杯子是夏沫给他买的,浅浅的黄色,上面有只卡通猪。小可坐下来,喝了口水,把杯子放桌上,望着那只憨笑模样的卡通猪,想好好歇会气。经理走过来,面无表情,说黎小可,你去财务那边把这个月的工作结一下。瞬间的莫名,然后是眩晕。小可站了起来,感觉却是找不到支点的,他用了很大力气来平衡一个寻常的姿势。
  其实不算很好的工作,微薄的薪水,渺茫的前途,但在生存面前,我们不谈理想。对小可而言,一份仅仅只能活命的差事,也是显得重要的。他领了最后半个月的工资,450块钱,然后用一个小塑料袋装上那只杯子以及其他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回去的路上,依然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小可一定有了种与脆弱无关的悲伤,要不然他怎么会不注意迎面开过来的车辆。
  天气预报里说的是晴转多云,小可骑车回家的时候却下起了大雨,横刮过来的风,把雨吹斜。小可竟没有停下,他是忘了躲闪,还是故作坚强?是雨水模糊了双眼,还是不为人知地恍惚?
  在拐弯处,在快要躲之不及的时候才发现迎面一辆卡车,如梦初醒,急刹急拐,连人带车摔到路边。小可许久没有爬起来。其实并没伤得太重,可他睁着眼睛,望着呼啸而过的车流,怎么也缓不过神来。雨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无助而暂时停顿,依然倾注而下,像一场无法躲过去的忧伤和洗劫,浩浩荡荡。

那天,我回去得挺晚。陈于来长沙出差,我到机场接她。回到树木岭,已经10点多。在路上,我跟陈于说起小可和夏沫。我说他们真好,虽然艰难,但每天都可以在一起,每天早上一起出门去上班,晚上一起烧菜做饭,睡觉之前,还可以说上许多的话。
  陈于是沉默的。她总在我对寻常朴素的幸福表现出好感时,用沉默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不认同。她是个要强的女孩子。在她的概念里,幸福被赋予了很多附加条件,比如需要一套宽大的房子,有落地窗那种,最好还要有不错的临窗风景,青翠可见的林子,或者夜里能听见击掌而欢的隐约的水声。
  曾经我和陈于是一样的,在想像里把美好生活搁置于高高的圣坛,花团锦簇,流光溢彩。在尚未抵达之前,以向往的姿态仰视。可是小可和夏沫的爱情,改变了我的看法。幸福不是目标,而是过程。就像一对恋人走在街头,我和陈于也许留给路人的是赶路的匆忙,而小可和夏沫却已经有了幸福的模样。
  上楼的时候,问陈于,说你猜他们俩现在在做什么?陈于声音里透着疲惫,说这么晚了,大概睡了。我把她的手牵得更紧,说一定没有,他们一定躺在床上说悄悄话。结果当然是我们都错了。进门就看见小可穿着身球服靠在那张旧沙发上,夏沫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帮他往膝盖和胳膊肘子上涂紫药水。
  听见开门声,夏沫都没回头看。听见她对小可说,小可,这么轻,你还会不会疼?语气里的怜爱,让我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摸着我的额头心疼不已。
  看见我们进来,小可忍住痛,努力地笑了笑,说火柴你回来了?然后抬起手来,再说,你女朋友吗?陈于,你跟我提起过的。
  我把陈于的行李往地上一搁,焦急地问小可是怎么回事。他的两个膝盖,还有胳膊,都涂满药水,伤的面积并不小。但他依然当着我的面笑得像个战士,甚至抻出手来,轻轻搭在夏沫的肩上,故作轻松。他说是下班回家的路上摔的。
  陈于跟他们打过招呼,然后去洗澡。对于小可的受伤,她有种不近情理的漠视,对夏沫倒是说了好些话。进到我们的卧室,陈于在行李箱里找好衣服,然后直起腰来,凝神片刻,说她叫夏沫是吧?我说怎么了?陈于说,她是个好看的孩子,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

夜里睡不着,我出客厅抽烟。陈于闻不得烟味,但并不反对我适量吸烟。没有开灯,坐在沙发上,把烟点着,又听见夏沫和小可说话。夏沫说,小可,他们为什么突然要把你辞退?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接下来,便是两个人的沉默。我知道小可失业了。
  窗外的雨小了许多,却没有完全停。屋子里安静下来,就能听见淅沥声,还有从树叶间漏出来的风声。这个夜晚似乎被交织得错综复杂。夏沫说话时的那种哽咽之音,犹如被雨打湿的某片叶子,缓缓落在地上,悄无声息的痛觉在黑暗里蔓延开来。
  夏沫说,小可,你把头抬一抬,我想抱着你睡,这样你就不怕痛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起身,正准备进卧室。这个时候,陈于已经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进去,做贼心虚地在陈于身边躺下,轻轻翻转她的身子,让她枕在我的手臂上。陈于没有睡来,借着微略的光线,我看见她熟睡的样子,居然被一种安静感动。
  是恋人,却似过客。
  陈于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去下面的一些县市忙工作,然后抽空回趟老家,然后从老家返广州。她甚至都没让我去送她,她说我在上班。在她看来,只有工作是不能耽误的,至少在那个时候,她这么想。她的来去匆匆,连小可都觉惊讶。、
  陈于出门的时候,天刚微亮,小可和夏沫也才起床来。我要帮她把箱子提上楼,她不肯,说你快洗脸刷牙,然后上班去。站在楼梯口,看她若无其事地下楼,我说陈于,我好像难过了!她犹豫着站定,朝我笑了笑,然后一个转身但不见了人影。匆忙的脚步声从楼下传上来,那声音,我怎么觉得像极了一把沙子从手里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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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明的便不想去上班,打电话跟领导请了假。请的病假。我想我可能是病了。小可看出我的不开心,也不多说。我们搬了两把椅子,坐在堆满杂物的阳台上,说了整整一上午的话。对面是刚建成的小区,很多户人家已经开始装修,杂碎的声响时不时传过来,像飞过头顶的鸟群,叫人忍不住招眼看看。
  小可说,几年后,我们也都可以在城里有个自己的家。他说火柴,那时候我们一定要做邻居,或者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反正要离得近才好,夏沫说你就像我们的亲人,隔远了会想念。也不知道小可是不是随口说说,假若夏沫真说过那样的话,我觉得自己是应该心有愧疚的。我觉得夏沫很讨厌,她却觉得我亲近。这种不对等让我突然有种失去平衡的慌措。
  小可还跟我说起了他自己,说他连人带车倒在雨里时的心情。他笑了起来,依旧露出好看的牙齿,说当时害怕极了,要是小沫看见,一定就哭了。他一瘸一拐地把变形的单车扛了回来,不长的一段路,走了半个多小时,一路上雨一直没停过。回来后用纸巾擦了伤口,换了衣裤,天真地想瞒过夏沫。
  我劝小可不着急,先把伤养好,工作的事休息一阵之后再重新找。他这才告诉我,他其实都还没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因为欠着学校一笔学费。原本两个人已省吃俭用存到了三千多块钱,可继父突然去世,这笔钱就全拿回去办了丧事。
  中午我和小可下楼去吃的盒饭,五块钱一个,小可认为太贵了,吃完了还在说,我们应该买点菜回去自己做的,那样会划算很多。他自己的手机停机一段时间了,没去续费,回到家,他说火柴,借你的手机用用,我给朋友发个短信。
  真的不是故意,下午我就在已发信息里看到了小可给朋友发的那条短信:妍,这是我朋友的手机,你不用回过来,我只要告诉你,我很想你就可以了。这些天长沙都有下雨,我每天都在想,这个时候,你该在哪里?会不会出门忘了打伞!
  这条短信我存在了草稿夹里,连同那个陌生的号码。算是秘密吗?秘密不是我的,却要我那么辛苦地一直保守。它让我从此害怕去面对小可,更害怕去面对夏沫。

傍晚夏沫回得比往常都早,进门就大叫,小可,我回来了!然后又站在我房间门口,探头探脑地说,火柴,陈于姐姐呢?我给她买礼物了。她高高地举起右手,拿着一个小布娃娃晃呀晃的。布娃娃很小,大概只有两个拳头大,做工不十分精致,也说不上漂亮。这个娃娃后来我并没有给陈于,而是一直自己收着,我怕陈于看不上眼,随手扔掉。
  我站起来,走到门边,说陈于走了。夏沫说,她早上真就那么走了?不回来了?你们吵架了吗?小可在客厅里冲着夏沫说,小沫你说的什么话呢?别人工作忙不可以呀?夏沫回过头去,嘿嘿笑着说,嗯,我说错了。她把那个小布娃娃递给我,再折身到小可边上,说小可,你坐着别动哦,我做饭给你们吃,吃完饭给你擦澡涂药。
  夏沫滔好米开始选菜,蹲在卫生间和厨房中间的那条过道上。小可站在旁边看着,神情专注,像看一篇好读的课文,不舍得分心。我想世界上最幸福的辛苦,也不过于在你忙碌的时候,旁边有自己爱的人相陪,哪怕他不动手帮忙,只上看着。
  本不愿打扰他们的这种和谐,最终却还是过去了。我说小沫,我来帮你。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第一次笑着叫她小沫。她抬头看了看我,说好哦,要不火柴晚上下厨露露手艺?在那一瞬间,我发现夏沫的眼睛有种婴儿般的单纯,而澄明之下,却似乎藏着不易察觉的警剔和防备,甚至是凶狠。
  想起陈于说的那句话:她是个好看的孩子,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

基本上是皮外伤,用点药,好起来也快。周末,天已经放睛,懒散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像给生活预订了一个好的开端。夏沫要加班,但比往常去得晚一些。她拿着把梳子,边梳头边跟我搭讪,说小可上午要去修单车,问我可不可以陪他去。
  夏沫不是个邋遢的女孩子,只是没有刻意的讲究。我从没看她对着镜子梳过头。早晨,她喜欢拿把梳子,在客厅里晃晃,很不当回事似的就把头发收拾好了。齐齐往后梳,扎成一捆,前面是没有刘海的,看上去显得精干,也有种难得的纯真。
  把头发梳好,她会轻轻一甩,然后把小可叫过来,说小可,这样子是不是可以了?小可便凑近看看,说嗯,可以了呢!每天重复,不厌其烦。夏沫问得认真,小可也回答得认真。他们总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投入热情,彼此都没有敷衍。
  这天夏沫煮了一大锅面,我和小可每个一大碗,她自己一小碗。他们俩习惯性地站在吃,我一个人坐着,生生觉得别扭。不过夏沫煮的面味道是我所喜欢的,油炸的蛋香,再配上些许剁辣椒,特别的爽口。陈于以前也学着下过面,每次都要煮糊才能确定熟了。
  夏沫问我好不好吃,我抬起头,望着他,肯定地说,好吃。她笑得开心,用腾出来的一只手推了推小可,说小可,怎么样?现在已经有两个人说我煮的面好吃了,加上我自己,就是三个!脸上的知足,让我想起夏日的午后看街边的孩子啃一瓣西瓜,嘴角的贪婪,该是知心的满足,而那种甘洌,是可以潜入骨里的。

马路两旁的树是去年刚种的,青葱却还瘦小的身姿,跟那时候的我们一样,是还可以称得上年轻的。小可推着那辆叽叽歪歪的单车,走得不紧不慢。秋日里的身影,像一粒刚刚离开田野的种子,饱满并且坚毅。落满双肩的阳光,片刻间,仿佛古老了许多,长出羽翼来。
  青春的经历,甚至只是走过的一段路,说过的一句话,经年之后,或许都能成其为故事。身后的时光如影随形,到底不仅仅因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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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小可旁边,我们在人群中穿梭,像走过一个个生命口岸。到半路,那辆残破不堪的单车又掉链,小可折磨许久,弄不好,只好扛着走。我说,小可,干脆扔了它算了,买辆新的。小可转头看我,嘿笑着说,那可不行,修一修花不了几块钱。
  原来附近的立交桥下面有个修单车的摊子,这天不知道怎么不见了。我问小可怎么办,他说东塘那边也有。我说,走过去?他紧了一下眉头,说走过去好像有些远,要不坐公车吧。于是我们出到路边,站在站牌下等车。车开过来了,按事先商量好的,我走前门投币,小可搬着单车从后门上,做贼似的。
  车里比较挤,小可把单车搬上去的时候,可能碰着了别人。我刚投了币往车后走,就听见有人骂骂咧咧,说的话特别难听。我挤过去,看见小可正满脸陪笑说着对不起。也不知道是小可表现出来的懦弱刺痛了我,还是别人的骂话让我气愤,我马上往前一站,也凶狠狠地说,你什么意思?车是你家的啊?
  对方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典型的长沙土著,趾高气扬,一口黑牙。跟我争执几句,声音越来越大,接着还××似的踹了小可的单车一脚,然后指着我说,想怎么样啊?你一个外地人在我面前跳什么跳!周围的人都看热闹,若不是小可拼力地扯住,我是冲动得要干架了的。
  小可低眉顺眼地跟那人陪不是,再对我说,火柴,不吵了,搬个单车上来的确不太像样。小可小声跟我说话的时候,似笑非笑,眼睛像被阳光刺痛,微微眯合了一些。说不清,我竟然不敢一直看他,死死抓住扶手,望向车外。太多的爱莫能助压在胸口,胜过负担。
  车窗外流动的街道,和过往的人群,在眼里,是老镜头的感觉。我在想,当我已经把小可当亲兄弟看了的时候,我还是不能为他做点什么。一个月几百块的工资,不上班就吃不上饭,若不是偶尔给报纸写几篇文章,烟是断断抽不起的,虽然从来都只抽五块钱一包的白沙。

小可的新工作周一的时候就定了下来,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这天我到单位,顾忆罗倒了杯水,从我座位边经过时,停住,说柴念念,你那朋友的事应该没多大问题。我说是真的?她依然没有笑意,只是点头,说我打电话给我爸了,他说的没问题。
  顾忆罗是跟我一块进来的同事,个子挺高,头发长至腰际,漂亮,但不太爱说话。我很少看见她笑,惟一的一次,是有天下班看见她在楼下弯着腰逗一个孩子,居然乐得笑出了声。她不喜欢扎头发,就任由它披着,平日里都是很冷酷的样子。
  在单位就我俩年纪相仿,别的都是老头儿。大多数时候,中午我们会一起去食堂吃饭,傍晚一起下班。最开始的时候,她骑摩托车上下班,后来好像是被偷了,就换了部小车,看得办公室那些混几十年的老头儿眼鼓鼓。后来小可一提到她,就爱说,那个开小轿车的。
  顾忆罗的老爸是岳阳的一个大老板,手下有很多企业,到底有多少钱,他自己怕也知不彻底。其实小可的事,是顾忆罗自己提出要帮忙的。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开的头,便跟她说起了小可和夏沫的故事,说起了小可的失业。当时,她惊讶着问我,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点头,她沉默了下来,想起了什么,抑或准备想些什么。
  下午下班后,我要请她吃饭,她说约好了朋友去巴蜀人家吃福寿螺,我便没再坚持。她打了个短电话给朋友,确定时间,然后看了看表,说还早,要不我送你回家?反正基本上算是顺路。她甩起长发,眼里露出让人拒绝不了的真诚。这是我第一次坐她的车。
  车里开着很轻的音乐,是我说不出名字来的曲子。我坐到她旁边,偶尔转头看她开车的模样,是一种似乎离我很远的气质。她的声音,越过音乐传过来。她说,你那个朋友,小可,黎小可,是吧?你得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毕竟是去岳阳上班,让他们两个分开两地,他们自己会不会愿意?
  到了门口,我只是客套,说要不要上去看看?顾忆罗却郑重其事地看时间,然后说,今天不了,改天吧。我于是说再见,然后开了车门。她转脸过来,说,哪天我再来,记得要欢迎,我想看看他们,小可和夏沫。

我去旁边的菜市场买了菜,回到家先跟小可说了工作的事。他高兴坏了,傻了似的,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笑得不可自已,说火柴,我绝对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夏沫还没回来,他又急急要过我的手机,打电话。听见他说,小沫,小沫啊,火柴的同事帮我联系到一份工作,每个月差不多能拿到两千块,但是在岳阳,你会不会愿意我去?
  夏沫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炒菜,小可在客厅收拾餐桌,然后拿两张报纸铺在上面。我把炒好的一个菜端出去,看见夏沫兴冲冲地进门来,甚至还来不及把身上的挎包入下,便旁若无人地走到小可面前,把双手举过头顶,说小可,小沫太高兴了,你快抱抱她!
  小可很听话似的,把夏沫抱住,彼此的臂膀越过对方的肩际。在狭窄的屋子里,一个拥抱显得那样的丰饱。年轻时候的表达,总透着夸张的炫耀,无需要刻意,就放得下羞涩与掩饰。而当我们渐渐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沉静的年轮里,写着的不是坦然,而是声嘶力竭之后的疲倦和懒惰。
  庆幸认识小可和夏沫,让我在回忆平乏青春的时候,想起他们,便能想起自己在那段生命里的种种可能。

五天后,也就是星期六的上午,小可就去了岳阳。顾忆罗回老家,顺便把他带了过去。前一天晚上,夏沫帮小可收拾好了行李,一床棉被,几件衣服,比想像中的还要简单。从箱子底下拿出来件冬天穿的外套,衣袖上都开始掉线,夏沫坐在灯下,一针一针地缝好。小可站在一旁,低头看着,然后说,我家小沫是全能呢!
  夏沫的细致,甚至让我这个局外人都仿佛有了种错觉。我在想,有这样的恋人,冬天怎么可能会冷?手与手的相互温暖,心灵上的相依为命,再刺骨的冰雪,怕也是矫作一场。有时候,冷真的不是伤害,它可以让我们挨得更近,抱得更紧。对于爱情,它可以是种成全。
  晚上9点多钟,我们下了楼。我去门口的超市买了啤酒。三个人找了块空地,席地而坐,喝着酒,说说笑笑。这样的夜晚,一点点就有了年轻的气息。那时候许多东西都还是理想,保留在心底,说出来的时候,掩藏住的欣喜胜过真的拥有。我们把喝空了的啤酒罐捏得噼哩叭啦地响,我们看见彼此的笑脸,就像看见自己,是没有孤独和绝望的。
  第二天,顾忆罗过来接小可。我把小可的两个包提着放在后座上,夏沫在小可上车后还趴在车窗上,对顾忆罗说话,语速很快,像要急于表达自己的感激。小可倒是话不多,笑着说,火柴,以后让我家小沫每天做饭给你吃!
  我和夏沫站在路旁,看车在瞬间开远,直至不见。或许是为了不让小可担心,在小可走之前,夏沫都表现得坚强。甚至在她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都留着刚刚笑过痕迹。她说,我现在就开始想小可了,怎么办?她像在自言自语,又说,小可是需要许多疼爱的孩子!
  我看见她擦着眼泪,朝我笑了笑。

晚上睡觉前我给陈于打电话,告诉他小可到岳阳上班去了。她说,那你现就你跟那个叫夏沫的女孩子一起住?我说,是的。她说,哦,停顿了好一会才又心不在焉似地说,那你照顾点别人,上次我注意到她的眼睛,我想她是个受过伤害的女孩子。我答得很快,像要反驳,说怎么可能?她跟小可那么相爱!
  后来我知道陈于的猜测是对的,但是我始终疑惑,她怎么那么容易就把一个人的眼神看明白。挂掉电话,我像是担心什么,马上翻看手机,想把小可发给那个叫妍的人的短信再仔细看一遍,结果却发现还有一条新的。看时间,是小可借我手机给夏沫打电话那天发的。
  小可说:妍,前几天我丢掉了工作,还摔跤了,没敢告诉你,怕你担心。但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个很好的消息,我马要又可以上班了,而且待遇比以前的公司要好。你要跟我一起高兴,好不好?
  是惊慌还是什么,说不清。我几乎是在看完短信的那一刹那就翻身下了床,跑出客厅,大声说,小沫,你睡了没有?她打开了门,倚在门边,探出头来,说火柴,怎么了?我还没睡,在帮小可织手套,也给你织一副好吗?我却哑然,尴尬地看着夏沫,撒了个谎,说没什么,明天早上你起来了就叫我,我想早点去单位,有事!
  很晚才睡着,因为一些猜测,以及一些担心。妍该是个女孩,可是,她是谁?半夜里,楼上有东西掉下来,也许是花盆。迷迷糊糊地,我听见那声隐约的脆响,像一个刚刚做起来的梦,在暗夜里裂开,露出鲜艳的伤口。之后直至天亮,我竟然再没合眼。

房东是周末过来收房租的。上午11点多的样子,我和夏沫正在准备午饭。把一捆叶子菜拣好,夏沫便不肯再让我插手,我扫掉过道上几片残黄的菜叶,又无所事事地拿着半湿的拖把,准备把客厅的卫生做一下。夏沫麻利地滔米,转头对我说,火柴,你休息去,等会吃完饭我来拖。我刚说没事,反正闲着,敲门声就传了过来。
  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矮而胖,菩萨脸,笑起来是慈祥的。进门就笑眯眯地说,在家啊小柴,我过来看看。每次都一样,把过来收房租说成过来看看,似乎这样能显得她不那么势利。她分别在门口看了看我和夏沫的房间,然后问,小可和小夏怎么不在?只是随便问问,夏沫在厨房里听见了,大声回答,阿姨我在做饭呢,小可他去岳阳那边上班了。
  我进自己房间里拿钱,房东已经坐在客厅里开始写收据。钱我早就准备好了,包括零头,都用不着她找。我把钱递给她,说阿姨你点点。她乐呵呵地数了三遍,说没错,是对的,给了我收据,就起身要走,跟厨房里的夏沫招呼了一声,在出门的时候又笑容可掬地对我说,小夏这个女孩子不错,很不错的!

阿姨对夏沫的赞许出自真心,是不掺夹套客的。她好像第一眼就喜欢夏沫,前次来收房租,还不知道小可是夏沫的男朋友,扯着夏沫唠了许久,走时又神秘兮兮地拉我到门外,半开玩笑半当真,说想把夏沫介绍给家里儿子认识认识。
  吃饭到一半,忽然想起这事,说给夏沫听,她乐不可支,说火柴,怎么可能?阿姨是逗你玩的呢!我这乡里妹子,就小可一个人喜欢。夏沫说“乡里妹子”四个字,发音很快,特别爽朗的感觉,像芭蕉叶上的水珠,一骨碌全掉下来,是种可以让夜清新起来的声音。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一直以来,夏沫对我,对小可,都隐瞒太多,比如她的工作,又比如在外面其实有很多男人追求她、纠缠,甚至是威胁。这些,她只字不提,一个人承担。
  后来让夏沫离开小可的男人高俊,在小可去岳阳没几天就粘上夏沫了,断断续续好几年。一个原本视感情为草芥的男人,即便别有用心,坚持那么久,怕也不是一般人所做得来的。以至于后来我都很难理解过来,不知道该不该把高俊对夏沫的死缠乱打也称作爱情。

只是我从来都相信,夏沫不会对小可之外的男人动心。说什么地老天荒,说什么至死不渝,其实都做作了些。始终忘不了小可和夏沫在某个深夜的对话。夏沫说,小可,我们要爱很久好不好?小可说,很久是多久?夏沫说,就是很久很久很久。这是我听到过的,对永远最朴素的表达,好过所有形式的海誓山盟。
  沉默地站在阳台上,沉默地点上一支烟,所能记起的小可和夏沫之间的那些爱情细节,像部经年的老电影,从一个狭窄的瞬间忽闪而过,心是不安定的,或许是羡慕,或许还有那么些不自知的嫉妒。
  夏沫走过来,怯怯地站着,喊我火柴。我说小沫,有什么事吗?她微低着头,也不看我,说火柴,这次的房租我可不可以过段时间再给你?我说没问题的,这有什么关系?她这才抬起头来,小声说谢谢。我向着她笑,尽量笑得自然,最大限度的清晰。原本,她的客气和拘谨,已经让我一时尴尬,像个局促的转身,多少有些不习惯。
  他们最近的余钱,夏沫都让小可带走了。毕竟在一个新的地方,把生活安排下来,租房,吃饭,换手机号,买一些零零碎碎的日用品,总要花钱的。
  小可在那边租了个10平米的小屋,只一张铁床,别的什么都没有,上厕所和洗澡都在公共区域。最不好的,是窗户很小,小可说就那么个横着的框框,枕头大小,开得老高,开关不方便,而且就算打开来,也是不通风的。夏沫心疼,让他每天回去就把门打开,睡觉的时候再关上。
  小可打电话过来的并不多,一个星期一次,选在周末,打我的手机或者夏沫的手机,但不管打谁的手机,他都会分别跟我和夏沫说上一阵。电话里的他,总是笑语不断,说起工作上的辛苦,也是把苦当甜的。,工资没有开始说的那样高,也就一千来块,前三个月试用,只八百。
  领了第一个月工资,小可要回来,夏沫不让,说虽然不远,一个回来也得花上好几十块钱。小可有多想夏沫,我没问过,夏沫对小可的牵念,却是看在眼里的。碰上什么事,她就喜欢说,要是我家小可也在就好了。小可不是她生活的所有,却是最精彩的部分,惟一不可替代的部分,装在心里最容易碰触到的位置。

每个人生命里都有份天定的缘分,它什么时候来,它能够停留多长时间,这些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它永远不可能被重复、被替代,它让你刻骨铭心,让你在失去之后,落下的都还是幸福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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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后来小可和夏沫终究没能在一起了,我翻以前的记事簿,看到这段话,竟然也有不明白为什么就掉下来了的眼泪。什么时候写的早已不知,能确定的,是与他们有关。只是回忆里再想不起当时怎么就提到了失去,这个连旁观者都不愿接受的结局。
  是不是在太美好的事物面前,我们总是更容易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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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夏沫自己说起,我不会想到,她其实并没上过大学,甚至高中都没念完。穷苦人家的孩子,有时候总是被迫比别人更早地放下一些东西,也更早地学会另一些东西。
  夏沫最初到长沙打工,再脏再累的活都是做过的。靠微簿的收入养活自己,供妹妹上学,给母亲治病。后来攒了点钱,报了培训班,学了打字和一些简单的电脑操作,就去了小可那所学校的一家打印店。
  两个人认识挺早,恋爱却是小可快毕业时的事。其实都没说过喜欢,倾慕是心思暗结,然后彼此猜知。夏日的夜晚,若是有月亮,又有些风,找一处安静的角落,用来开始一场爱情,是再合适不过的。
  那天晚上小可和夏沫坐在学校对面那条小街的尽头,看从城市另一边传递过来的灯火,满心向往地说了好多话。小可去给夏沫买雪糕,小跑着过马路,买好了又小跑着折回来。那是条车辆稀少的小街,连行人都不多,空荡得像个被人遗忘的故事,因为小可的身影,和夏沫的招手,却生动了起来。
  回去的时候,街边零星的几家店子也已经打烊,小可唱着少年时代最喜欢的歌谣,一路踢着石子。单纯的快乐,连慢慢沉睡下来的夜色都掩饰不住。在半路,小可使劲把一粒石子踢出老远,夏沫追着石子跑到前面,然后转身过后,两手叉腰,大声叫,黎小可,你可不可以快点,我在等你!小可于是快跑飞奔了过去,抓起夏沫的手,两个人继续跑了一段。
  静寂下来的街,记住了他们当时留下的欢声笑语,和一个故事的开端。他们牵起手,走过剩下的半条街,回了学校。

如果那条街就是他们的一生,该有多好。
  小可毕业后,夏沫辞掉了打印店的工作,在东站附近的一家公司做了资料录入员。在夏沫自己对我说之前,我其实一直都有在猜她做的什么工作。
  夏沫跟我说她和小可的事时,坐过道上,搬了张板凳,洗着桶里的洗衣服。洗完就站起来,再弯下身子把双手齐在桶上方,不轻不重地甩干手上的水粒子和白色泡沫。那捆头发从肩际搭到胸部,像极了古井边早起的姑娘。
  她莞尔一笑,说火柴,是不是觉得我有小可都有点傻样儿?我说好像是的,你们就像摆放在一块的两个娃娃。其实真是这样,我常常想像他们就是两个娃娃,偎依在一起,安静地相互打量,没有伤害,不说离弃。看了,是会叫人心疼的。

早上夏沫出门前说,小可的单车闲了这么久,你说它会不会变懒?我说嗯,这是有可能的哦。单车摆在客厅的角落,夏沫隔那么两天擦一次,保持干净。她犹豫着笑了笑,说火柴你要是觉得好玩,可以骑小可的车去上一次班。我把大拇指竖到自己眼前,说是个不错的主意,我好像心动了。
  把单车弄到楼底,快累坏了。有老长一段时间没摆弄过这玩意了,一路上也不敢骑得太快,似乎不断地在拿捏刹车,不断地在躲闪。不过那种与车流、人流擦身而过的感觉,还是让这个早晨格外的特别。不过赶到单位,已经迟到了。
  把单车停在车棚,连钥都没顾得上上,直接跑上楼,跑进办公室。结果偌大的办公室只顾忆罗一个人在,那些老头儿不知躲哪去了。顾忆罗正站在整理桌子上的书和文件,在我进去的时候,只朝我看了看,继续做自己的事。
  我径直走到她旁边,说那些老头呢?顾忆罗作出副无奈相,说全开会去了。我说你怎么没去?她说领导开会啊,你不知道办公室就咱俩是小兵?我这才恍然大悟,边笑边摇头,回自己座位。这天上午过得跟平常一样沉闷,无所事事,惟一的好处是时不时可以大声地跟顾忆罗说上几句话。不过总是我说一句她答一句,让我经常拙于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中午去食堂,在门口,我指了指单车棚,对顾忆罗说,我今天也开车来的,小可的私家车。顾忆罗摆了摆头发,说他告诉过我的,他喜欢骑自行车,还是高手,可以玩出很多花样。她不笑,我便一个人笑。沉默地走了一段,她又说,小可生病了,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惊讶着问,怎么回事?他没告诉我。
  食堂里通常都蛮冷清,我和顾忆罗打好饭,选靠窗的位置坐下。她跟我说了小可的事。她说她也是周末回去才知道小可生病的,听老爸说,小可莫明其妙就在办公室晕倒了,被同事送到医院,好在并没什么大碍,医生说是贫血的缘故。

顾忆罗说,我去看他的时候,好像又生龙活虎了。他真是个单纯的男孩,还会害羞,我在外边叫他,他开了门也不让我进去,说了句怎么是你便老久没后话。我说小可就是这个样子的。顾忆罗把小碗汤移了一下,用勺子喝了一小口,然后说,他不让我告诉你和夏沫的,我跟你说了,我想你还是不要告诉夏沫吧,他昨天又很不放心地发短信又嘱咐了我一番。
  顾忆罗专心喝汤的时候,我已经吃完,赶紧给小可挂了个电话。我说小可,你怎么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你怕夏沫担心,但你应该是可以告诉我的,没把我当兄弟是吧?小可一会才明白我的意思,说火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就有点贫血,医生说的,真没什么事儿,你甭担心。最后他说他最近的早上都有去跑步了,还有就是要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跟夏沫提半句。
  我刚挂掉电话,把手机装进口袋里,顾忆罗意外地冲我笑了笑,说要是我可以喜欢他,就好了。我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但还是惊讶着说,他?是谁?顾忆罗没接我的话,自顾自地说,至少我可以让他安心去找自己的母亲。
  那天,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想顾忆罗话里的意思,却始终是不明白的。直到下班骑车回家,穿过那些大大小小的街道,走过宛若黑白影像的暮色黄昏,脑子里都还是顾忆罗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要是我可以喜欢他,那就好了!
  几年后,在街边听到某首老歌,歌名忘了,只想得起那旋律是自己所熟悉的。我依然还能记得顾忆罗的那句话,每一个文字仿佛都干净如初,如一段青春的往事,镶进皮肤深处。是话里有我们逐渐遗失的美好,还是因为后来那些与此息息相关的故事,却再也说不清楚。
  或许都一样吧。说忘记,是不愿再提起;说糊涂,谁又敢说一定就不是假装麻木。

天气预报里说,最近几天,湖南大部分地区都有雨。或许不喜欢,但雨其实也没什么不好,适合奔跑、打伞掩饰以及泪流满面。在这来自天堂最高处的音乐里,想一个人,或者怀念经历过的事,会有满天满地的缠绵,然后所有的想念都筋疲力尽起来。
  吃过晚饭后,我好像都没做别的,心不在焉地收拾自己的那个房间,因此花去了比平常多很多的时间。房间并不太乱,也没有过分多的东西需要整理,两列摆在书桌上的书,散在角落里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它们的存在,像我一样,漫不经心。
  我更像在故意拖延时间。收拾屋子的时候,总是特别想念陈于,在这一天,我希望这场想念比平常漫长,大概是越来越害怕连想念都需要界外的东西来激发和维系。我下班回家,上楼来的时候,陈于给我发短信。
  陈于在短信里说,火柴,今天在路边看到一个孩子,提着漂亮小灯笼,牵着另一个比自己更小的孩子,我竟然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很远,最后我还跟他们说话了,他们也不警剔,乖乖地叫我阿姨,眼里有年幼的诚恳。那个时候,我特别的想你。
  把地板擦干净,我就坐在地上发呆,拿着抹布。旁边是一只浅黄色的水桶,以前陈于用它洗脚,我现在用它搞卫生。夏沫出现在门口,手里是那台她视若宝贝的小收音机,正放着天气预报。她说火柴,你在收拾屋子?我依然耷拉着头,满不在乎似的说,没有,我在想陈于,顺便收拾收拾。
  夏沫趁兴跟我说陈于。她说,陈于姐姐很好看,我都有问她怎么可以把眉毛画得那么漂亮,而且一看就知道是能干的女孩子,说不定将来会很有钱哩。我默不作声,试图想点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陈于的能干和要强,我自己也是知道的。她对幸福的理解,就像那些冬眠动物的雪季,需要有很多物质的积累和储备,无尽忙碌以求半季安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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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沫让我早点睡,然后又说,天气预报里说明天有雨,火柴你记得带伞。

雨果真就下下来了,在第二天的下午。我不喜欢打伞,这似乎是个固执的习惯。下午没有上班,去人事局送了材料就直接回家。还只走到离站牌很远的地方,天就变了脸,一场急促的雨,就像一段莫名结束的感情,猝不及防。
  我跟很多人一起,挤在一个小店的门口躲雨。雨点打在原本干燥的路面上,类似于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雨里奔跑的人们,身影狼狈;原本就有些肃瑟的街景如临大敌,然后渐次模糊。耐心在等待雨停的过程中被一点点耗光,我开始蹲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夏沫打电话过来,声音很大,也很急。她说,火柴,你在哪里?快回来,小可被别人打了!话刚落音,她便哭出了声。我拼命地问怎么回事,她却哽咽着什么都说不明白,支吾两句接着又是泣不成声。那么坚强的一个女孩子,此时此刻,撕裂开来的,却是婴儿般的脆弱。
  我跑过长长的一段路,跑过压根就没准备停下来的雨,好不容易拦到辆空的士,顾不上喘息,打车回去。夏沫提着个包,打开门,站在楼梯口,急着等我回来。我说小沫,到底出什么事了?她的眼泪马上又流了下来,说火柴你身上有没有钱可以先借给我,我要去岳阳,小可被人打了,在医院。我说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小可怎么会跟人打架?夏沫哭得委屈,说小可他没有,他没有跟人打架。
  包里是夏沫匆忙收拾好的一点行李。她还没下班就接到小可同事的电话,说小可被人打了,具体情况也没详说,只要夏沫快过去。我想问题大概蛮严重了,否则小可断断不会叫人通知夏沫,要知道,他是那么的害怕夏沫为自己担心。
  此时,离上次小可在办公室晕倒还不到两个星期。不明白上帝为什么会这样对待一个认真生活的孩子,难道是因为喜欢他?让他接二连三地去痛,然后施以心疼?
  夏沫大概是在雨下得正大的时候赶回来拿东西的,头发刚刚用干毛巾擦过,但还是能看出被雨淋过。看夏沫急得,我连房间都顾不上进了,把门拉紧关上,就同她一起下了楼。她扯着我的衣服,很害怕的样子。我说小沫你别担心,小可他应该不会有事的。

我身上也没几十块钱,于是先就近找了自动取款机。插卡进去查余额,才记起里面的几百块前几天寄回去了。我有好几些朋友都这个样,时不时会往家里寄点钱,数目不大,也不是因为家里急用钱,只是不想让家里人担心,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外边混得不好。
  夏沫看着我,我看着她,面面相觑,何止是尴尬呢?夏沫焦急的样子,两只手提着包,包快垂直脚上,不停地晃啊晃的,说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呢?我把手机拿在手机,却不知道该找谁,最后犹豫着给顾忆罗打了电话。
  顾忆罗的担心胜过我的想像,不停地问我,你说的是小可?你是说小可被人打伤了?我说是的,是小可。她当时正在外面做皮肤护理,做到一半接到我的电话,开着车很快就过来了,然后载上我和夏沫,去岳阳。
  这天的雨一直没停下来,有点不甘不休的意思。顾忆罗专心开车,并且尽量不那么快。夏沫跟我坐在后座上,老在念叨着小可,说着说着又把不住眼泪。顾忆罗开始都没说话,后来终于忍不住了,像是生气,像是责备,说夏沫你哭什么呢?哭有用吗?别以为就你一个人急。柴念念不急吗?我不急吗?
  顾忆罗该会是喜欢上小可了。她说话时的语气,隐隐地,让我这么去担心。或许这种喜欢根本就与爱情扯不上边,但是感觉到的时候,心里终究有些不踏实。夏沫是不会跟我一样多心的,即使在她最平静的时候,依然是不会的。

到达岳阳,已是晚上。小可的手机打不通,先前那个同事又没说清具体病房,我们只好在三楼住院部一间间地找。顾忆罗步子快,走前面,每个病房都看几眼,我和夏沫则像两个没有主见的跟班。
  打小可的,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同事,叫周士谋,牛高马大的,就租住在小可隔壁。从小可进公司起,他就觉得小可极不顺眼,时不时地找岔。这些小可以前隐约跟我提过,说有个同事怪怪的,看见他就瞪眼睛,还时不时莫明其妙地叫他老实点。
  这天中午,大家下楼吃饭,还在楼梯间,小可不知开了句什么玩笑,他马上借题发挥,怒不可遏得一拳打在小可的脑袋上。小可顿时站立不稳,他却不肯罢休,又猛地推了把,小可顺势就栽了下去,不醒人省。后面跟下来的同事吓懵了,赶紧把小可送到医院抢救。
  小可除了额头上被撞出个很深的伤口外,一只手还脱臼了。终于找到小可所在的病房,夏沫进门才叫了声小可,眼泪就巴嗒巴嗒掉了下来。小可朝我和顾忆罗看了看,勉强笑着说,你们怎么都过来了?夏沫坐在病床上,攒住小可另外那只没受伤的手,说小可,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你告诉我,你一定告诉我!
  小可倒是故作轻松,说小沫,刚醒过来的时候我都吓死了,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所以赶紧叫他们给你打电话。不过现在看来没事,过几天又能活蹦乱跳了。
  当时的情形,我和顾忆罗好像都不太插得上话。在医院陪小可的一个男孩,是小可的同事,他跟我们说起了小可被打的事。顾忆罗听一会,又转头看看小可和夏沫,脸上是种不自在的表情。她对那个男孩说,叫周士谋是吧?然后看着我,又说,我马上给我爸打个电话。她刚拿出手机,就有人吵吵闹闹进来了。男孩子跟他们打招呼,我便知道了也是小可的同事。
  周士谋也在其中。他是个躁脾气,好在良心多少还有那么点,他向小可道歉,并承诺负担所有的医疗费。此时的他,已全然没了半点嚣张气焰。小可不是那种喜欢较真的人,更不懂得仇恨和报复,周士谋跟他道歉的时候,他竟然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儿。或许在他看来,这一切,就跟某个人借了他一本书不还一样,心疼会儿就过去了。
  夏沫在知道周士谋就是打小可的人后,马上就站了起来,生生地往周士谋身上逼去,说是你,是你打我家小可了,对不对?周士谋不敢作声,往后退了步,夏沫又逼近,摇了遥头,说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那么用力地打小可,你怎么可以把他打成这样?他很怕疼的,你知不知道?
  顾忆罗怕夏沫太激动,用手扯住了她。夏沫回过头来,我看见她已经泪流满面。她像在对顾忆罗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说他怎么可以打小可?我连晚上枕着小可的胳膊睡,都怕他会疼,都要问他,小可,这样压着,会不会疼?他很怕疼的,你知不知道?

如果不是小可出事,我想自己不太可能特意过来看他,也不太可能在他一个人的小屋里住那么一晚。我看见小可说过的那个开得老高的窗户,就真的只有枕头大小。那天晚上夏沫不肯睡,要在医院陪小可。小可给了我房门钥匙,叫周士谋带我去休息。
  在小可的床头,我看到一封信,一封拆开没再装进信封的纸,一页纸,短短的几句话,是资助过小可上学的那位叫杨来志的老师写来的——
  小可,不管怎么怨你,我和你师母都还是习惯叫你小可,这样叫你,感觉你就是我们家的孩子。但我也想告诉你,你对我们的伤害,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好过来了。以后你有没有出息,我们也不想再去担心。你过你的生活,不用再跟我们联系,至于你在信中提到的报答,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不稀罕。我这样说,希望你能够理解……
  看完之后,我很震惊,想不出小可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和那位杨">和那位杨ersonName>老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之间的故事,让人感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有深不可化的伤害?一个让通情达理的长辈都不可原谅的错误,该要用怎样锋利的刀,刺出多深的伤口,才可以形成?小可那么真诚的一个孩子,又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我是不相信的。
  上次小可对我提起这位姓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杨的">杨的ersonName>老师时,我都还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他满口答应,语气和表情,都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看到这封信后,我有好几次跟小可通电话都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没敢开口。我怕把话说错,小可会难过。
  等夏沫也回到长沙,有天吃晚饭,我装作随意地问夏沫,问她知不知道一个叫杨来志的老师,资助过小可上学的。夏沫说,当然知道,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那位">那位老师资助小可上了中学,他还有个女儿叫杨妍,小可上大学后她还给小可寄过两个学期的生活费,后来小可不肯再让她寄。小可说她嫁到国外去了!
  想起我手机里的两条短信,和那个被小可叫作妍的人,除了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对夏沫隐瞒,我还能做什么?在当时,我想像不出里面的故事,甚至不知道小可联系的那个妍,就是老师的女儿。但我知道,小可对夏沫所说的,她嫁到国外去了,是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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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沫把织好的一副手套拿给我,让我试试看合不合适。黑色毛线织的,手背的位置,有两朵黄色的小花,中间点缀花蕊,很舒服的红色,但具体应该是粉红还是浅红,我却说不上来。小可那副是一样的,只不过掌心处有个心形图案,里面还细致地描出了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眯眯的眼睛,怎么看,都是微笑的样子。
  夏沫把给小可的手套戴到自己手上,开心地站在我面前,两只手一张一合,说火柴,有没有觉得这两个娃娃很幸福?我说嗯,很幸福,像你,等天再冷些,小可会天天把你握在手心里。听我这么说,夏末就笑得更开心了。
  自从小可被人打进医院后,她回到长沙好像整天都在担心,都很少笑了。原来夏沫不肯那么快回长沙,甚至还准备辞掉长沙的工作,呆在小可身边照顾他。小可自然是不肯的,夏沫在那里留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天天催她回来上班。
  那个时候的他们,稍有不慎,生活也许就难以为继,又怎么愿意轻易把工作耽误。其实大家都青春逼人,可是那些令许多年长者羡慕的青春,却终究像一只摘下的茄子,在太阳底下被烤焦。别人是看不到的,年轻时候的皱纹,爬满心底,那是种不敢示人的沧桑。
  还记得后来,小可和夏沫突然决定分手前夕,他们还假装开心地在黄昏的草坪上追赶、打闹,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告别毫不知情,像两个被刀子割出伤口依然不哭的坚强的孩子。小可突然沉默,脸上终究看不到了那份伪装的快乐。夏沫说小可你要笑,你笑起来的样子我最喜欢。小可努力了,笑不出来,夏沫就说,小可,你说茄子,你念茄子两个字。小可就真的一声接一声地说,茄子,茄子……于是脸上又有了笑意。
  这件事是小可说给我听的,于他,应该刻骨铭心。他不见了之后,我有天夜里还梦见了他。他在梦里重复一句对我说过的话。他说火柴,我念茄子两个字的时候,也许很多人都会看到我在笑,都认为我还年轻,其实你和我都一样,皱纹长在心里。

夏沫要把手套给小可寄过去,要我陪她。她还准备给小可买件外套,而我身高跟小可差不多,让我帮着去试试。冬天眼看就要来了,寒冷总需要去面对。出门前夏沫洗了个头,当她把水倒进脸盆,浓浓的白气倔强地往上冒。
  我们一起骑车去了火车站附近的金苹果。半路上,夏沫还在路边的一家银行取了钱,把上次欠着的房租给了我。我说不急的,我现在还有钱花。她不依,说已经欠了这么久了,再欠下去,怪不好意思的。
  那会我总在思忖着怎么帮他们一些,但终究有心无力。譬如几百块钱房租,我完全可以不要,问题是,自己的日子,也在紧巴巴地过。惟一能做的,就是每天跟夏沫一起在家做晚饭吃,并且尽量回得比她早,抢先去把菜买好。
  对于自己那份要死不活的工作,我是有些痛恨了。像顾忆罗这样的人却不同,她在我面前也抱怨过工作,但她的抑怨简直让我有几分嫉妒。有次在食堂吃饭她对说,这工作没什么不好,挺清闲,就是薪水低,每个月都要取钱花。
  在金苹果里面转了大半天,夏沫也没挑中一件,不是嫌款式差,就是嫌价钱高。很难想像她的耐心,统统逛了一遍之后,又开始逛第二遍。我说,小沫,累了么?她说,不累,才走了这么点路怎么会累?你呢?我说我也不累,其实是累了的。买衣服原本就是件枯燥无味的事情,更何况还要在价格和款式上去左右权衡,如果是我,会易于厌倦。

走第二遍的时候,最后我们又停在了一个店子。一件深色的外套,背后是组数字图案,夏沫很喜欢,先前就看中了,可老板说80块一分都不能少,便犹豫着没买下来。再次来,夏沫很不舍地拿起看了看,再叫我试穿一下,依然觉得是最满意的,于是又跟老板砍起价来。可是,彼此都不依不饶,说再多都是徒劳。
  悻悻地出到走廊上,夏沫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说50块卖不卖?老板作出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摇了摇头。夏沫脸上的失望,让人心疼。我说小沫,要不买了吧,80块就80块。夏沫说,不着急,我们再到别的店子看看,走到出口,又说,我去上个厕所,你在这等我。
  趁着这个空档,我跑着回到了那个店子,花80块钱把夏沫看中的那件衣服买了下来。老板边打包边跟我说,这衣服是值这么多。我不说别的,就催着他快点。我以为可以骗过夏沫的。我把衣服递给她,说老板是50块卖的,她怎么也不肯相信,她知道我在说谎。最终她还是给了我80块钱,她说火柴,你不用骗我的,你这样做我已经很开心了。
  算是弄巧成拙吗?我的小聪明,除了让两个人难堪,没带来一点值得欣慰的东西。去邮局的路上,我们话都不多。或许,夏沫在心疼多花的那几十块钱,而我,应该是心疼她的。
  到了邮局,我没有进去,站在门口等她。点一支烟,抬头看天空阴郁的脸庞,像看见自己的心情。我们的单车并排停在旁边,斜斜的身子,我总感觉它们会倒下去。大概生活也如此,是容不得我们停下来思考的,想太多,便觉摇摇欲坠。
  思考生活是比生活本身更需要勇气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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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天是在半夜,潜夜而来的大风,把忘了关上的窗户吹得砰砰作响。我就是被这破碎的声音吵醒的。睁开眼睛,把床头的灯拨亮,手伸出来的时候,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寒冷。长沙的天气总让人捉摸不透,突然降到零度左右,也不会有太多的先兆。这天晚上估计就差不多零度的样子了,虽然盖着厚厚的棉被,醒过来时还是觉得手脚冰凉。
  我起床来,加了件大衣在身上,趿着鞋走过去把窗户关好,看见外面还正下着老大的雨。正对着窗户的一棵树毫不停歇地猛烈摇晃,想躲过风,还是想躲过雨?不过我知道,为了活着而生了根,风雨就注定是躲不过的。每一棵树,就像我们其中的每一个人。
  把窗户关上,还是有冷风从缝里透进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个突然到来的冬天,有些咄咄逼人的。去上厕所,出到客厅,发现厨房的灯是亮的,并传来开煤气灶的声音。走到过道,看见夏沫正准备烧水。
  我说小沫,怎么不睡?烧水干吗呢?她说好冷,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冷?她的声音都在发抖。她想烧点水,洗把脸,再泡泡脚,这样或许能暖和些。我走过去,看见她脸和嘴唇都是青的,样子怪吓人。我说,是不是感冒了?她紧了紧衣服,又用双手抱住自己,说没感冒,就是有点冷,睡不着。说完又是一个寒颤。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像发烧,这才放心些。上完厕所,我叫她把水烧开泡过脚就赶紧睡,都快两点了。回自己房间的时候,我凑在门口看了看她住的屋子。绻缩在床上的,竟然还是前段时间盖的那铺簿被。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我就问过她,她当时说另外还有被子,等再冷点就拿出来盖。
  不知道是心疼了,还是生气了,或者是因为心疼所以生气了。我马上转回厨房,质问似的说,小沫,你的被子呢?这么冷的天还不加上?她看着我,艰难地笑了笑,欲言又止。基本上,我就知道她压根就是在应付我。她告诉我,他们只一床大棉被,上次小可带到岳阳去了,本来是准备去买的,没想到天变得这么快。不过我想,她或许是身上的钱不够了。
  我没跟她商量,把自己的被子扔到她床上,换了她的簿被,再站在客厅嘱咐她快点睡,然后就进了房间。她的被子真的太簿了,那么冷的天,盖着就跟没盖一个样。我想她肯定一晚上都没睡着过,因为我躺在床上都冷得直哆嗦。把箱子里冬天的衣服都拿出来,全部加在被子上面,还是不管用。

窗外的风依然刮得歇斯底里。如果可以在很深的夜里大声地喊冷,我想我应该也是可以喊得歇斯底里的。冬天的残忍在于,它并不知道有些人会很冷,并不知道很多人冷的时候,会茫然四顾地找不到温暖。
  夏沫发短信过来的时候,我正裹着被子全无心思地拿本书翻来翻去。又冷又困,但不能睡过去,后来肚子又饿了起来。这天晚上很是特别,感觉是深刻的,就像生活撕去包装,被我看见最狼狈的样子。
  夏沫在短信里说,火柴,我睡的时候才发现你把你被子换了,这样怎么可以?你也一样会冷的。我想给你送过去,又怕你睡着了,所以没敢敲门。如果你没睡着,看到短信,就告诉我,我们把被子换过来好不好?我比你不怕冷一些。
  我给她回过去,说别吵,快睡,我不冷的。不一会,夏沫就在外边敲门了,说火柴,快开门,我把被子还给你,不然天亮的时候你准要感冒。我从床上跳下来,把门打开,就看见夏沫抱着那床棉被站在面前。两个人互不相让,都快要变成争执了。
  最后,夏沫把头低下,脸都快要贴到被子。我听见她很小声地说,要不,我们睡一块吧?每人盖一半!
  我没有说话,只是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地到来。是寒冷?是温暖?还是不容玷污的纯真?抑或根本就是一种难于言说的感觉。两个快被冻僵的人,用什么来相互疼爱?很多时候,当我们无路可逃,灵魂便成了最沉重的负担。

夏沫那间房子,挨厨房那面是没墙的,只挂了块旧窗帘,风总是更容易进来,于是我们就睡我的床。我的床向来都乱,书啊衣啊什么的扔在上边,横七竖八。夏沫利索地把那些衣服叠好,齐齐地放在床角,再一本本地把书码成垛,搬到书桌上去。
  我站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她也只顾低头忙碌,也是没说一句话的。在这样一个风声如血的雨夜,两个人那么的沉默,终究是因为什么?夏沫收拾东西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觉得很温暖,是可以潜入心底然后一直住在那里的温暖。
  整理好之后,夏沫又让我先把我自己的那床被子抱起,她则把她原先盖的那床铺开来,做垫被。都准备好了,夏沫直起身,装作随意地看了我一眼,说火柴,睡吧!我说嗯,快睡了,再不睡天就亮了。可是接下来,两个人却都站着不动,目光彼此躲闪,又偷偷打量,气氛一时尴尬得紧。
  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动作,听觉里,外面的风声雨声从清晰到模糊,因无措而涌入胸口的窒息,让我对寒冷和困意突然就有了种莫名的疏忽。犹豫许久,我才说,小沫,你快先睡,我去看看过道那的窗户关了没。几乎是边说就边迈动了脚步。夏沫没啃声,默许我的暂时离开,她应该是明白我的犹豫的,或者她也一样呢。
  我走到过道上,虽然知道夏沫并不会在身后偷看,但还是装模作样地把每扇窗户的插梢都查看了一遍。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有如隔世的提醒,隐隐让人惊心。发着呆站了会,看窗外风雨也撼不动的黑暗,如结在心头的仓皇,连自己对自己,都已经没有了交待。
  很默契地,等我回到房间,夏沫已经上床,并把灯熄了。我摸索着走到床边,想叫她一声,却又忍了,不是怕吵醒她,而是怕一说话,彼此再难堪。夏沫睡得很靠里边,这使得有足够的空间让我在不碰到她的前提下躺下。我侧着身,背着对她,像梦就在隔壁,而我需要刻意回避,甚至想连呼吸都一起隐藏。

其实我是无心睡眠的,脑子里不停地闪过一些模糊不清的念头。被子本来就不太宽,两个人都还那么努力地往边上睡,中间留出偌大的空间,不禁地,依然觉得有冷的空气钻进来。我轻轻地把被子往夏沫那边挪了挪,然后就听见她说,火柴,我够了呢,你自己盖好。
  原来她也是没睡着的,她的声音很低,透过午夜的荒芜传至耳畔,再柔软地落入心里,像最好的绸缎,落定之后仍旧有千缠百绕的余音,以及无法藏身的不确切。我坚持着不说话,并放下手上的动作,不再动弹。我在想,倘若这个时候,有个梦境,让我转过身去,我会不会把夏沫抱住,让她不冷?
  该是太困了的缘故,躺了好一会,竟然也迷迷糊糊地沉下了眼。感觉有人往我双肩两旁寒毛衣,于是醒了过来,睁开惺忪睡眼,看见夏沫半腾着身子,斜向我的这一边,正把我肩边的毛衣与被子拢得更紧些。这是个致命的瞬间和细节,我那么不可自已地把夏沫抱住。那个时候,心里应该是来不及顾虑和害怕的,甚至我觉得自己只是想那么突然地把她揽进怀里,然后两个人抱头痛哭。
  或许我想到了夏沫会拼力挣脱,却没想到她会惊恐万状地尖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摇头,像受到了如堕深渊的伤害。我还来不及松手,她已自己挣开,从被子里跳起来,然后又慌不择路光着脚就跳下了床,跑到门边,把脸埋进角落。我当进就懵了,心悬着老高。
  我也跟着冲到门边,站在夏沫身后,离她很近,看不见她的脸,只听得见她惊魂未定的哭声,在这样一个雨夜,有种叫人不忍触摸的颤栗。我说小沫,对不起,是我一时迷糊。她的哭还是停不下来,隔着距离,我能感觉到她身子在发抖。我说小沫,不害怕了,是我,我是火柴。
  夏沫突然转过身来,接着又以最快的速度扑在我胸前,哭得更大声。我终于死死地把她抱住,隔着簿簿的衣裳,是两个人可以叠加的温度。她边哭边叫着我的名字,我听得出她内心里的害怕和委屈。把头低下去一些,擦过她散落的长发,贴住她冰凉的前额。我说小沫,对不起,是我不好。她却在我怀里,拼力摇头,啜泣着说,火柴,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我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不知道在这个寒冷的夜里,也是渴望一个怀抱,还是拒绝来自小可之外的任何温暖。她任由我抱住,伤心却固执地不肯停歇。我终究忍不住那样去想了,猜想是不是她知道了小可在背后对她的伤害,虽然那时候我对这个的判断,凭着的只是手机里的两条短信。
  在那一刻,我相信了自己的感觉。我把夏沫的脸捧在手心,轻轻捧起,低头吻她的额、眼睛,以及沾满泪水的颈际,然后是双唇。她开始拒绝,然后放弃拒绝,再然后停住哭。她的手很用力地抓住我的后背,轻微的痛觉透过衣服抵达皮肤。
  这是个细致而缠绵的吻,在看不见对方的夜里,我们似乎在付出着彼此最大的诚恳。那么深刻的唇齿相依,似乎用来抵抗整个冬天的寒冷,都有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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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过来,其实还早,可夏沫已经不在。我匆忙披了外套,跑出客厅,家里每个角落都搜寻一遍,不见夏沫的踪影。看了时间,还不到7点,在平常,她也不这么早去上班的。我晃着脑袋,想起醒过来之前的那个吻,怎么可能不担心。
  找来手机,准备马上打电话,转念又犹豫。也许夏沫也跟我一样,天亮之后,便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莫名而来的吻,所以刻意回避呢?给她发了条短信,什么都没说,只“小沫”两个字。她很快回了过来,告诉我,她上班去了。
  瘫坐在客厅的那张旧沙发上,没完没了地发呆,像个诚实的罪犯,在等待任何尺度的惩罚。雨还没停下来,风也依然像昨夜一样,刮得正劲。我站起来,把过道的阳台的窗户统统打开,于是整个屋子,瞬间便有了叫我难以忍受的寒冷,无路可逃,亦没有思考。
  抽掉许多支烟之后,给顾忆罗打电话,让她给我请假。我说我生病了,发烧得厉害,一会在上医院打针。她当时可能正开车在路上,答应下来就挂了电话。等到单位,又用办公室的电话给我打了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可能是昨天晚上突然变天,没盖好被子。她说,那你赶紧上医院去,然后发短信告诉我在哪,我中午下班后过去看你。我慌忙拒绝,说不用的,也许我拿点药就回来。
  我穿那件红色羽绒服出的门,把衣领高高竖起,还戴了帽子,像要整个把自己包裹起来,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怕冷。下了楼,也没跑,而是不紧不慢地走,雨打在身上,斜斜地扑在脸上,周围像有一股毁灭的气息聚拢过来。
  有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打着雨伞,抱着小孩,从我身边走过。我听见小孩说,爸爸,你看那个叔叔没打伞,淋雨了呢。转过头去,看见那个孩子,正伸手指着我。他的爸爸,把他搂得很紧。伞下小小的世界,与雨无关;而怀抱里的温暖,寒冷并不那么容易抵达。
  我好像笑了笑,却不知道在对谁笑。走到门口的早餐店,那个女老板把一盆不用了的热水远远地倒到路上,白色的热气沿街冒起,然后又慢慢散去,在一直下的雨里,最终不留痕迹。然而生活却不是这样,对错或者悲喜,身不由己,并且无从忘记。

去商场买了床被子,怕淋湿,回去的时候,就打的的士。我把新被子折叠好,放在夏沫的床上。等到傍晚,估计她可能快回来了,便躲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想必夏沫也是明白的,她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叫我,直到晚上9点多,才发了条短信给我,说火柴,谢谢你的新被子,等下个月发了工资,我把买被子的钱给你。
  看完短信,把手机拿到手里许久,然后放下,然后又再拿起,如此反复很多次,最终还是没给夏沫回。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能说什么,只觉有种避之不及的沉闷压在胸口,像赤着双脚踩在冰块上,是叫人想逃的。
  第二天我就去在河西上班的一个大学同学那边住了。我跟夏沫说是天气太冷,那边坐车方便些。她反问,那边不是还远些吗?怎么会方便些?不过也只这么多,在我明显的敷衍,也并不深究。彼此的一些回避,都心知肚明,根本就是用不着揣测了的。
  我在同学那住了差不多俩星期,似乎每天晚上都睡得不那么踏实,总在想,夏沫一个人住,晚上会不会害怕。特别是雨天,风刮起来,会把窗户吹得吱咯作响。然后在星期五下午6点的时候,她说火柴,你过来吧,今天小可回长沙,我们一起吃饭。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话里跟心里,一样的透着犹豫。
  虽然小可并不知道,但面对他,需要比面对夏沫更大的勇气。小可是7点多到的家,用夏沫的手机给我打电话。他说火柴,你在哪呢?赶紧回来,我到了,小沫把菜也都做好了。当时我一个人站在人声嘈杂的街边逗留,把手机捂得很紧,说小可,对不起,今天同学聚会,可能不回去了。
  小可回长沙的那几天,每天都打电话给我,问我都在外边忙什么,怎么都不回来见一面。我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拼命地推脱、解释,到最后都不可自圆其说。等小可过岳阳去后,有天晚上夏沫给我打电话,说火柴,我刚才想着想着就哭了,你告诉我,我们在怎么样才不难过。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听见电话挂断。
  那些最美好的日子,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像一朵花在夜里突然死去,毫无征兆,周围的人毫不知情。这个冬天对我来说,有种意外的寒冷,穿透生命里最脆弱的段落,痛到至死不渝,夺人心魄。

在天河公园对面,把一沓看过的报纸垫在屁股上,席地而坐,阳光大大咧咧地就围满了四周,像一群稚气未脱的脸庞,是可亲可爱的。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我离开长沙,到了广州。记得坐在从长沙到广州的火车上时,看见那漫山遍野的绿,我发着呆,保持一种惯性的笑容,也刻意保留住了内心里对生活的想望,以及自欺欺人的坦然。
  捡着粒细小的石子,在地上不停地写着小可和小沫,把他们的名字写到一块,挨得很紧,甚至重叠,以此来祈祷他们不要分开,所用尽的虔诚,出乎我自己的意料。虽然磕磕碰碰,虽然两个人或许都因了些秘密而心生负累,但我依然觉得他们最应该得到幸福,也最有资格得到幸福。就像对自己喜爱的孩子,我们总是不舍得让他哭。而对于小可和夏沫,我大概也是不舍得他们不幸福的。
  陈于打电话过来,说火柴,晚上要迟一些才能回去,陪客户口吃饭,你自己在家里弄东西吃。我哦都没哦,她就挂了电话。到广州差不多半个月了,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情形,连失望都已经疲倦。如果她只是说睡一些回来,做好饭菜等再久,我想我也是乐意的。
  有天晚上我故意做了很多菜,摆得满满一桌,都是陈于喜欢吃的,然后还故意坐在家里等,直到她回来。她说,你怎么还不吃?我说,在等你。她说我不是告诉你不回来吃饭了吗?我低着头,许久才哦了一声,再盛饭,一个人,把最丰盛的晚餐,吃出最凄凉的味道。
  总是在这个时候,特别怀念跟夏沫一起做饭吃的日子,怀念那种有人作伴、有人分享的忙碌。当然,更经常想起的,是小可也在的那段,三个人,快乐和辛苦,都是无拘无束的,以简单的方式,得到充裕的满足。他们之间那些与我并不相干的幸福,却让我感觉自己活得真实。那种真实,也是可以让人在暗夜孤独的梦里留下笑痕的。
  但没有人知道,如今再想起这些,内心已经失守的城池,像要在刹那间坍塌,只能于废墟里找一点点希望的可能。所有与小可和夏沫相关的记忆里,仿佛都盛开着巨大而鲜艳的伤口,疼痛也许看不见,它只是步步紧逼,让我无处喘息。

我辞职离开长沙,都没打电话跟小可招呼一声,所以怎么去想,都像刻意而为的逃避。顾忆罗倒不需要多余的解释,上完最后一天班,她请我吃饭,开车去了曙光路那边的一家川菜馆。她说年轻的时候,还真不应该在这样的单位里呆着,久了,会连最起码的斗志都没有。
  而夏沫,是在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她才知道我要走。只选了些重要的东西带上,被子和书,以及一些不常穿的衣服,都没动。我把夏沫叫过来,说小沫,以后你睡我这个房间吧,大一些,也透气。她说,那你呢?我不接她的话,自顾着表达,说如果哪天你要搬家,我带不走的这些,有用的你拿着,其他的就扔了。她这才惊诧地问了句,火柴,你要到哪去?
  我当时都没回答她,假装作样地这里翻翻那里翻翻,弄出副生怕有什么没带上的样子。夏沫就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我,过了许久,才又重复先前的话,说火柴,你要到哪去?我说我要去广州,陈于让我过去的,那边的待遇比长沙要好些。而实际上,陈于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我到了广州才给陈于打的电话。
  我提着箱子准备出门,夏沫慌张着换鞋,不知所措的样子。或许是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像一段紧张的故事,不留转念的空间。我站在楼道,看了看正蹲在地上系鞋带的她,她也抬头看我。我说小沫,你不用送我,然后转身下楼。夏沫很快也出来,并没有追,而是用一种很仓皇的声音,叫了声火柴。我回头,说小沫,你一个人在家要保重。
  半层楼的高度,两人的面面相觑,隔着一场宿命的忧伤。彼此的眼神,是一道有关青春的呓语,终究有一天,会埋进流年深处。我说小沫,我走了。再走下半层楼,夏沫又追下半层楼,再回头,再面面相觑。而我提在手里的箱子,不曾搁置。我看见夏沫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然后我听见她说,为什么?
  我记得那天最后一眼看到的夏沫:来不及扎起来的头发,黑白相间的毛衣,一直紧咬着唇,一直把眼睛睁得很大。她身后是楼道的通窗,下面堆着杂物,天天相见,那一刻,却觉得是陌生的,以至于我要拼力地去记住这一切,记住夏沫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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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在我的打算里,我们是不会再相见了的。到广州,我一个长途电话把卡里的钱打完,然后换了手机号码。没告诉小可,没告诉夏沫,甚至也没告诉顾忆罗。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清楚,自己怎么可以那般绝决地告别,告别自己,告别那个永远停在雨夜的吻,以及那些细碎却振振有词的美好。
  其实我不想说到错误,毕竟再深的愧疚都难于弥补。

新找的工作基本上确定下来了,去一家企业做内刊,一个星期后正式上班。在这之前,我整天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街上晃荡,已经把天河一带逛得烂熟。可是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这个新鲜的城市,是需要时间,还是需要心情?或者是需要一个人,让你觉得这里有家!
  终于等到一个周末,陈于不用加班,我们一起去逛了超市,买了很多吃的东西,还买了个很大的布娃娃。我推着推车跟在陈于后面,沉默,一言不发,只见她毫不犹豫地把一件件东西往里扔。回去的路上,我提着大包小包,她抱着布娃娃,像两个分赃后的抢劫犯,各得其所。
  我们租的房子在一个比较旧的小区里面,比较宽大的一房一厅,在七楼,每月600块,家具什么的都还比较齐全。还有个小阳台,正好临街。平常陈于去上班,我不想出去逛的话,就会搬把椅子坐在那儿,看报纸或者翻杂志,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埋头抽烟。
  对面是住家的,广东本地人。我和陈于上到七楼的时候,那个我之前就见过好几次的女主人刚好出门来,用极其别扭的普通话跟我打招呼,说她老公出差了,问我可不可以帮忙把家里的沙发移动一下,她的手机掉到沙发后面去了,捡不出来。
  我说好,没问题,然后又看了看陈于。陈于伸手接过我提着的几个袋子,说火柴你去吧,以前他们都挺照顾我的。那个女人听陈于这么说,马上就笑了,说了声那谢谢了,再就把我往屋里带。我帮她把沙发移动,等她捡出手机,再复原。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就两分钟的事儿。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看到她家酒柜的隔层上摆着个布娃娃,很小,进入视线,有种勿庸置疑的熟悉,令我心头一震。
  回去我马上就把从长沙带来的那个箱子拖出来,还好,那个不是很精致也不是很好看的小布娃娃还在。就是上次夏沫买着说要给陈于的那个,这是我从长沙带走的惟一一件与生活不那么相关的东西。很多次我都想拿出来给陈于,却始终不敢,怕她毫不掩饰地说不喜欢,怕她不屑一顾。
  这样想的时候,仿佛都能看见夏沫脸上无辜的受伤。后来有一次,陈于不知道找什么,连我的箱子也打开了,看见那个小布娃娃,别有用心似的拿着朝我晃了晃,说火柴,难道你觉得这个很好看?别说是买来送我的!我走开,一句话也没说。
  得承认,在心里,我对夏沫是有一种潜生暗长的保护。但我更愿意把这种感觉看作是对一个孩子的疼爱和在乎。

我不知道对于我的不告而别,夏沫是怎么对小可解释的。不管怎么样,我想小可一定会问起,而夏沫也一定会替我说个理由。夏沫不是一个轻易学得会说谎的女孩,我甚至担心她连隐瞒都做不到。
  晚上躺在床上,陈于问,那个小可,和夏沫怎么样了?你走了夏沫还一个人住原来那?我害怕陈于提到他们,于是心虚着假作翻身,把脸背过去,漫不经心地说,应该会暂时住一段时间吧,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可能会搬,夏沫上班的地方离那挺远的。
  我拿手机看了时间,又听见陈于说,夏沫那种女孩子,谁娶了都会幸福,但需要保护好她,我觉得她特别需要保护。我说是吗?她是挺好,人挺善良。陈于说,她的眼神里藏着叫人害怕的东西,你这么粗心,怕是注意不到,那次见过她后,我老在想她肯定是小时候受过很大的伤害。我说,哦!
  若是以前,陈于跟我说起夏沫,或者跟我说起别的我认识的女孩子,我不会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她说夏沫多几句,我便会慌张起来,害怕她是猜测到了什么,没个完地说夏沫,是在成心故意。不论是工作还是感情,陈于都是精明的,从细节里找出异常。
  比如,我跟她解释过很多次了,我辞职来广州,是想跟她在一起,是因为在那个要死不活的单位继续呆下去会荒废太多。她总不太相信,说在她印象里,我从来不是个果断的人,这次怎么例外了?她每次这样反驳的时候,还不忘笑一笑,笑得含糊不清,似乎要告诉我,柴念念,你在说谎。
  日子过得有些诚惶诚恐。生活就像一幕戏,即使命运早早注定,我们依然害怕别人篡改剧本,然后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提前结束演出。
  大概是我上了快一个月班的时候,有天晚上,和陈于坐着看电视,我的手机响了,是深圳一个特别要好的同学打过来的。电视里有些吵,接通后我便边说话边走到阳台。聊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进屋后我把手机搁在桌上,去洗澡。
  等我再出来,陈于的脸色就变了。她以一个看上去格外懒散的姿势斜坐着,又以一种心不在焉的语气对我说,火柴,妍是谁?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没看我,她依然拿着遥控器,走马观花似的换台。
  我知道她看到我手机里的已发短信了。本来是有两条的,有次清理的时候,不小心删掉了小可第二次发的那条。我没有马上回答陈于,而且故意咳嗽,清了清嗓子。她的表情,她的语气,她的姿态,甚至都让我有种无话可说的漠然。
  我拿了支烟出来,正准备点火,陈于扭头过头说,我已经背下来了。我说你背下什么了?她于是把那条短信念了一遍:妍,这是我朋友的手机,你不用回过来,我只要告诉你,我很想你就可以了。这些天长沙都有下雨,我每天都在想,这个时候,你该在哪里?会不会出门忘了打伞!
  我突然急了起来,说陈于,这是以前小可借我的手机给别人发的短信!陈于站起来,说是吗?那么久了,你保存着不舍得删?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想解释,才发现缺词。陈于又说,你过广州来连号都换了,还转存到手机里,这短信对你来说很有意义?
  烟也不点了,把火机重新放回桌面,我说陈于,你要相信我,那真是小可借我的手机发的短信,我奇怪那人是谁,所以一直留着。陈于冷冷道,嗯,我也好奇,所以我想你一定不会拒绝我拨打一下那个号码。她叫妍,是吗?

那个电话,陈于终究没打成。我不认为是我的阻挠和苦口婆心的解释起了作用。她原本就是一个处处想赢的女孩子,精于心计,又懂得体面。她说她要打那个电话,更像一种策略,观察我的反应,以确定自己的猜想。每一种不同的表情,在她看来,都是一篇通俗易懂的白话文,秘密是藏不住的。
  不过后来我想,即使陈于十分确定我跟那个叫妍的人有什么,也断断不会冒然拨那个号码。那样的歇斯底里她不是做不来,而是不会去做。喜欢的,她懂得见好就收,厌恶的,她习惯欲擒故纵。她永远不会让你看出,她对某个人某件事有多少在乎。
  睡觉前,你现在相信那条短信不是我给别的女孩子发的了?她不理会我,甚至都没看我,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如果是假装,显然是假装得很逼真的。她把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装进包里,以便明天早上去上班不耽误时间。她的匆忙,让我觉得每一件被她急急装进包里的物件都充满委屈,像孩子,被母亲生拉硬扯带回家去,眼里心里满是不情愿。
  虽然在短信这个事情上问心无愧,可是对陈于的解释依然像在伪装忠诚,词不达意的强调,连我自己都觉得是虚慌的掩饰。当然我也知道,我的唯唯诺诺,终究是因为什么。
  半夜,陈于睡着了,均匀的鼻息,像鲜嫩的水草,有种被夜色浸泡过后的柔软。柔软的东西,总那么容易抵及内心,因为我们在最初,会忽视它的伤害。我想抱抱陈于,特别想,但最终只是就着微略的光线,看了看她熟睡的脸庞。隐约的样子,像巷子深处忽闪而过的雨伞或者花香,感觉里是模糊不清的。然后,我起身下了床。
  夜色下,城市的灯光,太同小异。站在阳台上,往下看,是渐渐稀疏起来的车流,偶尔走过的行人,那么的微小,有如我们每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被时光遗忘。这个时候,夏沫应该是睡了的。她一直习惯早睡,每天基本上都在10点以前。
  忽然想起她,是因为心底原本想念,还是因为这个夜晚处处与她有关?被陈于重新提起的妍,以及我在陈于面前的心虚,这些事,夏沫都身在其中。在陈于怀疑的目光里,与夏沫的那个深夜,便突兀出来,是站在心尖最高处的。表达忠诚,掩饰和说谎都艰难,因为离心灵最近,因为心灵细小而微妙,所有的伪装都不合身。

夏沫和小可会怎么样呢?在广州的一年多时间里,我想这个问题,比想自己的生活要多。特别是在下雨天,这种想念来得格外的担惊受怕,总在想起他们的时候,仿佛就能看见两个牵着手的孩子,在雨里小心翼翼地走路。会不会滑到?会不会在滑倒的时候,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手,松开?
  其实最害怕就是,夏沫忍不住要把所有的都告诉小可。这样担心的时候,我便劝慰自己,说不会的,夏沫需要诚实,可她更需要小可。只是,即使做得到守口如瓶,内心的挣扎没人负责,也只能自己承担。如果夏沫面对小可时会跟我面对陈于一样痛不自持,抑或比我更甚,我要怎么办?连一个安抚的拥抱都不能给,再多的心疼亦无处可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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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所不知道的是,就在我来广州差不多有半年的时候,小可就知道了一切,是夏沫自己说的。那阵子,那个叫高俊的男人对夏沫缠得很凶,夏沫求着他,告诉他自己有男朋友,是死都不会分开的。他不信,并扬言要亲眼看到才作数,不然就不罢休。夏沫害怕得整夜整夜地做着恶梦,然后哭着打电话,叫小可回了趟长沙。
  小可那么忠厚,夏沫知道要他在高俊面前怎么着也不可能,但见一面至少能证明自己心有所属并非谎言。只是夏沫终究单纯了些,她真以为带小可给高俊看看,高俊就不会再纠缠下去。在她眼里,再多的险恶都簿如纸页,轻轻翻转便意味什么都过去。
  高俊约他们在天心阁附近的一家中西餐厅见面。三个人,没说太多,气氛还算好。夏沫的无措,小可的拘谨,与高俊的别有用心和老奸巨滑,在轻音乐里,倒是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准备要走,高俊不怀好意地笑,说祝福他们。
  服务生过来了,小可和高俊抢着买单。小可也没有特别的用意,只是觉得自己这边两个人,而高俊一个人,就算按人头算,也理应自己买单。只是最后莫明其妙就300多块钱的消费,让他放下了无心的要强。不是不舍得,是口袋里压根没带够钱。
  在高俊不可一世的优越感里,小可把自己的难堪和卑微看得那么清晰。后来他跟我说,他当时特别难受,像被人勒住了脖子,眼睁睁看呼吸死去。那天夜里,他们没有骑车。小可牵着夏沫的手,飞快地穿过那些说不出名字的街道和小巷,然后坐公车回家。

一路喧嚣,小可却始终沉默。没人知道,他在用沉默表达什么。回到家,洗澡睡觉。小可觉得厨房边上那个小房间太闷,跟夏沫说了声,便三下两下把床铺到了我以前睡的屋。小可搬被子,夏沫就在小可身后,走过来走过去,不帮忙,不作声,像刚刚受过惊吓还没缓过神来似的,也像小的时候,我们委屈地看着自己的小人书,被搬到自己不情愿的位置。
  半夜里,小可俯转身去抱她,她竟然被吓醒过来。小可紧搂住她,担心地问,小沫,你怎么了?我是小可。迷糊之际,她竟然哭了,嘴里念叨,说火柴,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她像忽然被推进一个斑驳的恶梦,不自觉,叫出的是我的名字。
  那天晚上,夏沫对小可说过之后,小可到底是怎样的反应和心情,我至今都是不知道的。小可从不肯说起,而我,是断断不敢主动去问的。他只告诉过我,就在那之后不久,他凭着顾忆罗的关系,请到一个月假,去了趟江西,走了很多地方,用掉了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每一分钱。
  小可是去找母亲的。自从懂事,把母亲找到,这种念头盘在心底,近乎执拗,不曾停歇。其实并没新的消息,只是他从小听得最多的传言,就是说母亲随人去了江西。漫无目的,或许这么不辞辛苦地折腾,更多的是求心安吧。
  坐火车到南昌,然后便不用再选择去处,没有目标地,走到哪算哪。他手里没有母亲的照片,甚至想不起母亲具体的样子,只知道母亲叫董月芬。他去照相馆翻拍了小学毕业时的证照,洗了很多张,那已经是他最早的相片了,虽然跟5岁那年变化了许多,但是他想要是母亲看见,是一定可以认出来的。
  每到一个地方,他去找到当地的报纸,把准备好的材料和照片给记者。别人口头上答应得好好,但事实上是不是真有人帮他登过,他自己却是不知道的。他还自己随性地四处张贴,满纸的想念与心酸。他在纸上叫妈妈,在纸上对母亲说,我是黎小可,长大了的小可,妈妈你一定要看见我。
  他还去过很多县甚至乡镇,等到赶集的时候,把复印好的“寻人启事”托好心的人带到乡下去。他对每个愿意或者不愿意帮自己的人行礼,说着感谢,在陌生的街角,不知疲倦地重复希望的想像。或许是心里总挂着奇迹,每次坐车离开一个地方,都像是跟母亲一场刻骨的分离,会回望,会在加望之后扬起脸庞,不让泪落下。
  说不清小可到底有多渴望找到母亲,只记得有次他对我说,火柴,你能不能明白,那么深的想念,每一次却都没有着落,你知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受?像醒来之后,对一个其实已经忘记的梦,拼命地想记起。

离开江西,小可先回了长沙,到家才知道,夏沫生病好些天,头晕,咳嗽,却没钱去医院,只在路边诊所买了几块钱药,吃了不见好,便在家里自己熬姜汤喝。第一次,两个人抱头恸哭。小可说,对不起沫,我不该急着去找妈妈的。夏沫也是泪流不止,说小可,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妈妈的,你说是不是?
  别人太难想像出他们生活的不容易。本来各自的工资都不高,夏沫要往家里寄钱,还要跟小可一起攒钱补交学费、找小可的母亲。他们就像被装在一个狭小并且密封的玻璃瓶里的两条鱼,小心翼翼地游动,分享或者谦让有限的那点氧气。
  我在广州的那一年多时间里,担心和牵念着他们,却是什么也没帮上的。能想像他们会像以前那样艰难,却不知道发生过那么多的事。比如高俊对夏沫的竭力纠缠,比如小可去江西找母亲,以及夏沫告诉了小可那个写在无眠夜里的吻。
  后来小可跟我说过,他说那天他抱着夏沫哭的时候,就想到了我。他觉得,要是夏沫爱上的是我,或许是会幸福一些的,如果真的那样,他情愿闭上双眼,让我把夏沫带走。其实就是到现在,我都不愿意去说夏沫是为小可付出太多,她的付出,是给爱情的。可是那些转眼而逝的青春,短短几年,却需要用一辈子去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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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按部就班地上下班,每天忐忑不安地作一些关于未来的思考,若即若离地维系跟陈于的感情,过着不明所以的日子。我总能在看见街头汹涌的人群时发呆,仿佛看见不辞而别的青春滔滔而去,恍惚的背影是一个个关于老去的故事,决然而生动,扑面而来的,是生命誓不回头时可以想见的狡黠的笑容。
  然后,陈于对我说,我们不能继续爱了。她不是夏沫,我也不是小可,她说有些感情,适可而止。用尽几乎所有的期盼,想要去得到幸福,待到落幕,难道真的都已经没有力气去痛苦?我知道,这不是麻木,而是没有力气把痛说出。

公司安排陈于出国培训,时间是一年。在即定的结局面前,时间其实已经不是问题,更长或者更短,都能成一个看上去十分妥贴的借口。就像一个人要走,突然穿上一双鞋,我们大可不必再去在乎那双鞋的款式和牌子。就像一场爱情要结束,从此背道而行的两个人,在雨天里是打伞还是流泪,又还有什么要紧?
  八九点的夜晚,我和陈于坐地铁,穿过大半个广州。看不见被夜惯坏的灯火,目之所及只是自我陶醉的黑暗和咄咄逼人的明亮。无数偶然的交错,被速度划破的琴键,像突然掉进回忆,脑海里忽闪而过每一个恍惚的瞬间。
  陈于要带我去一个小店吃刨冰,她说虽然并没有很多的特别,却是广州留给她最初的好感,所以一直惦记,那个小店生得偏僻,离陈于开始住的地方很近。那时陈于经常晚上会去,一个人,吃上一小份刨冰,心静下来,便会觉得生活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糟糕。
  最初的美丽,总在最后的时候,被提起,以一种依依不舍的姿态,说再见。第二天,陈于开始收拾东西,一些自己带走,另一些搬到亲戚家。我说陈于,为什么不能让它们留在这里?她沉默,我又说,我不搬家,一直住在这,等你回来。她终于直起腰来,说火柴,离开一个人都可以,更何况离开一所并不是自己的房子。我们不要有什么承诺,好不好?
  她那么用心地对我暗示,像在大学里,很用心地爱我。从最开始,到最后,我们在不断得到和不断失去间,一天天,忘记自己,忘记欢喜、忧伤和彼此的决定。
  陈于趁我上班不在家,找人搬走了不能扔也不能带走的东西。她告诉我,我们不能继续爱了,爱本微不足道,疲倦了就分开,不要等到连再见都不想说的时候才转身就走。她的话,我想我是明白的,在坚固的生活里,爱情的根须无处可逃,所有的承诺,曾经的抵死相守,是个认真的玩笑,从善意到不怀好意。
  离开的前一夜,陈于在衣柜里洒上她喜欢的香水,是我熟悉的味道。我看着她做这一切,不动声色地悲伤,像微裂的伤口被人反复抚摸,越温柔越疼痛。
  最后她说,火柴,其实我知道你也并不是那么爱我,你更希望有个夏沫那样的女孩子在身边,或者更希望就是夏沫在身边。我问,为什么?她说,以前你打电话,跟我说起夏沫,我都能想像出你眉飞色舞的样子,可是现在,你害怕提到她,不是么?

陈于坐飞机走的那天傍晚,我赶着回去,要送她,她却早早把行李提走。关于飞机的起飞时间,她对我撒了谎。我冲下楼,站在街边。车流像一场汹涌而来的大水,许久不肯停歇。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陌生的问候。繁华世界里的孤儿,就像我这样,没有去路,忘了归途。
  他们说,爱一个人,就是在心里怀一个孩子,点点滴滴,日积月累,孩子长大,突然有天要离开,要从你的心上搬走,把曾经的美好与快乐,连根拔起地带走。然而这不是分娩,这样的分离只有裂痛,没有盼望和喜悦。
  我慢走着去对面的报摊买了电话卡,然后就在嘈杂的街边找了个电话亭,给夏沫打电话。我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为什么那么想听到她的声音,就像一个在黑暗里走么的孩子,无意就会走上记忆最深的那条路,以后是可以回到家的。
  拨了号码,才响一声,夏沫就接了。她在电话那端拼命地喂,拼命地问是谁,我却拼命地不出一声。然后,夏沫也沉默下来,再然后,我听见她说,火柴?你是火柴,对不对?我轻轻地把电话挂上,沿街离开,走得很慢。那些渐次亮起的街灯,那些或许哪天亦不复存在了的拥抱,在眼里,变得模糊。
  这个仓皇的傍晚,就像电影里一个伤感的片断,有人离开,有人徘徊,更多的人什么也不知道地,来来往往。在没有对白的场景里,有直直落入心底的音乐响起。
  在广州前前后后快两年,一个没说一句话的电话,便是我给夏沫惟一的消息。其实小可和夏沫都知道我到了广州,他们从顾忆罗那里知道的。可是,谁也找不到我。特别是在陈于走了之后,我开始与世隔绝般地过日子,除了上班,便不再接触别的人。
  后来夏沫告诉我,那天我挂掉电话后,她马上就按那个号码打了过来,一直重拨,不厌其烦,可再无人接听。那个时候,街边那个一次次匆忙响起电话铃声,该跟我穿过繁华和落寞的身影一样,孤独而寒冷,像泛光的雪夜,最后飞过的鸟群。
  这天夜里,夏沫还给小可打了电话,她告诉小可,有我的消息了。小可也很高兴,问夏沫,说火柴他在那边怎么样了?夏沫说,他一句话都没说。小可不相信那个电话是我打的,但夏沫却坚信是我,她对小可说,只有火柴的沉默让我觉得心疼。

我很快就搬了家,一个人住,很小的房子,没有熟悉的一切,没有太多多余的空间,孤单会少些。在很深的夜里,把窗关上,听那些喜欢过的老歌,不需要分享,也没有了承担。只是睡梦里,开始有似曾相识的荒凉漫卷而来,让我在天未亮的时候惊醒,便再不能睡去。
  从公司带回两盆植物,是一个辞职的同事留下的。我把它们放在靠床的窗台上,用从未有过的细心去照顾,渐渐就有了让我觉得亲切的样子。嫩绿的新叶,在清晨和夜间,总像在旁若无人地微笑,浅浅的,把我打动。
  我给它们分别取了最温暖的名字,小可和小沫,这让我在给它们浇水的时候,会那么真实地感觉到与小可和夏沫在一起的日子。它们每天在一起,熟悉彼此的气息,像留在一个不被人打扰的童话世界里,相偎相依。后来有一天,我看见它们长长的枝桠搭在了一起。
  在广州独自度过的这一年,比我想像中的漫长许多。我很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忍受刀子般侵袭而来的寂寞。在这里,我只有点头致意的同事,没有任何相知的朋友,也没有新的恋情。我不关心那些比夜更黑的良心,也不关心所有匆忙开始又匆忙谢幕的身体游戏。我存下了所能够存下来的钱,在终于决定离开的时候,才发现从来没关心过自己幸不幸福。
  有过许多的恶梦,惟一记下来的,与小可短信里那个叫妍的人有关。在梦里,是个女人,浓抹艳妆,高贵的微笑,变幻的眼神,脸庞却模糊不清,是叫人猜不出年龄来的。似乎不止一次梦见了她,梦见她不可一世地对夏沫冷笑,梦见她牵着小可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后是来不及落泪的夏沫,像只在枪口下喋血的兔子。
  每次从梦中醒来,都会是一身冷汗,颤栗的心情,需要坐起来发很长时间的呆,才可以平复。我把那个叫妍的人的手机号码写在墙上,醒来的时候,开灯就能看见。不知道自己在看到那串数字之时,眼神是不是有种莫明的仇恨。如果有,那么这种仇恨跟对夏沫的心疼有关吗?我常常这样问自己,像在为难自己。

第一次拨通那个号码,是在一个早晨,才6点多钟。我又梦见了那个叫妍的女人,依然看不清面目,只看得清冷的眼神和冷的笑。不过这次,梦里没有小可和夏沫,我梦见那个女人进到了我房里,捧起窗台上的两盆植物,然后再重重砸下。我好像还听见她说,这么难看,为什么要把它们摆到一起?
  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灯,往窗台看去,两盆植物真的不见了。惊慌地爬起身来,发现它们已摔在地上,花盆碎了,泥土散落一地,变形的枝桠和受伤的叶子,交结在一起,像幅落泪的图画,楚楚可怜。回头再看屋子里别的地方,装衣服的箱子被翻得乱七八糟,连扔在床上的皮带也不见了踪影,好在手机我习惯在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底下,才得以幸免于难。
  是有小偷进入了,偷走了皮带和钱带,还有几件看上去还不错的衣服,从窗户离开的时候,碰落了两盆植物。估计当时我正说梦话,吓得小偷走得匆忙。这显然是最胆小的那类小偷,在广州,被人发现会选择逃跑的小偷实在不多。
  或许是因为梦,或许是因为小偷,也或许是两种都有,反正当时我傻了似的坐在床头,惊魂未定,心思不宁。不过我想还是那个无端与生活扯上牵联的梦更让我担心吧,我挺信命的,喜欢在担心什么的时候,把一些随即而来的事件看作不祥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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