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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之美者,蟹之后,无出其右。

  螃蟹是个好东西,自古以来,每朝每代都会出几个“蟹狂”,在我们博大精深的饮食文化中,蟹文化差不多可以和酒文化等量齐观了。

  文人爱蟹,给螃蟹起的雅号就很多,以其横行曰:桀步;以其行声曰:郭索;以其外骨曰:介士;因螃蟹没有肠子,《抱朴子》中还将螃蟹尊称为:无肠公子。

  中国的传统说到底是外儒内法,就当是口口声声的独尊儒术罢,历来的风骨也有狂逸之分,螃蟹年年吃,今日不说其形其味,单说说那份吃蟹的襟怀,不知无肠公子是否别来无恙?

       “南天鲍王”和哥

  老爷滚蟹汤——水瓜、芋头、香芹、粉丝,道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一匙蟹羹滋味悠悠。   蟹农清水煮大闸蟹——渔家晚唱,当年八面威风时谁想这一碗汤水?   辣汁炒膏蟹——追忆似水年华,犹想曾经香港避风塘。

  “烹饪大师”庄臣

  沙爹皇铁板蟹——三界之外,五行之中,你猜是什么滋味?   干邑火焰蟹浓汤——书生意气,水即是火,火即是酒,酒即是水。   蒜香千岛沙拉蟹——少年时杨柳清风,梦里花落知多少?

       流离不可忘此物

  文人吃了点亏后,就韬晦很多了,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忆苦思甜,想想往日情怀,闻一闻残留在指尖的那一点螃蟹香味。

  清朝写过《夜航船》的张岱,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富贵公子,后来国破家亡,穷途末路,弄到披发入山,甚至想自杀。可是螃蟹宴仍旧萦回在他心中,念念不忘,津津乐道,成为甜蜜的回忆。

  狂与逸,张狂在性情张扬到极致,逸美在对细节的用心梳理。

  对吃螃蟹最生动的描写是《红楼梦》的“螃蟹宴”,书中讲到李纨和凤姐伺候贾母、薛姨妈剥蟹肉,又吩咐丫头取菊花叶儿桂花蕊儿熏的绿豆面子来,准备洗手。这时,鸳鸯、琥珀、彩霞来替凤姐,正在谈笑戏谑之际,平儿要拿腥手去抹琥珀的脸,却被琥珀躲过,结果正好抹在凤姐脸上,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曹雪芹早些年过了一段小资生活,很懂得享受,没想到晚年沦落到下岗工人的境地,螃蟹想吃却没得吃了,只好在书中借他人之口一遍又一遍地回味。

  另一部以描写市井生活出名的《金瓶梅》,写起螃蟹来也不吝笔墨,该书第三十五回写李瓶儿和大姐来到,众人围绕吃螃蟹。月娘吩咐小玉:“屋里还有些葡萄酒,筛来与你娘吃。”金莲快嘴,说道:“吃螃蟹,得些金华酒吃才好。”又道:“只刚一味螃蟹吃。”

  由于教育体制的反对,我们对《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的生平知之甚少,估计这厮也是一螃蟹爱好者。

  对螃蟹的温存源于文人们面对螃蟹时一种爱而不得的尴尬,这是一份痛苦,但未尝不是一种美感,若即若离的期待之中,渴望强烈了,想象丰富了,价值升华了。唉!人一吃饱就从百无聊赖转为万念俱灰了,就像爱情,热恋时干柴烈火,结婚后味如嚼蜡,要是离了再单身呢,又忍不住胡思乱想,独自体会那“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一双”的苦楚。

  吃螃蟹的许多审美意识还直接渗进了传统的血脉中,蟹味极鲜,一蟹之后百菜无味,所以在宴席上螃蟹这道菜只能最后上,而且吃螃蟹也只宜先吃脚、再吃螯、后吃黄,有了这样一种渐入佳境光明在前的幸福感,一顿饭也变得完美起来。老一辈人教导我们要“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文人们更是热衷于这种慢条斯理有条不紊的仪式快感,谓之曰:生活情调。

  如果时间充裕,手头也宽裕些,不必终日奔波为稻粱谋,大可以自己买只螃蟹下厨房操练操练,先前文人们留下来的螃蟹食谱很多,古老一点的有《易牙遗意》,明代倪瓒的《云林食谱》,林洪的《山家清供》,清代袁枚的《随园食单》等等。书中关于螃蟹的烹饪方法叙述详尽,看那样子生怕后人坏了规矩乱了方寸,不能领会到螃蟹的真情趣。

  文人比起白丁好处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至于无处可去。

庄臣喜欢蟹的张狂, 此为他炮制的盐翱蟹。  嗜蟹未必不丈夫

  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不妨将这小鲜理解为螃蟹,中国人喜欢吃蟹,而且以身材小巧的螃蟹为美,乐此不疲;反观欧美诸国,螃蟹也吃,但多是些孔武有力形如庞然大物的深海螃蟹,于吾国吾民观之,无非“柴肉”一堆。此中差异,有如章子怡之于莎朗·斯通。

  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中国文人真要去安邦定国,不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如王莽,但在吃的方面显显真性情,却多了几分可爱之处。晋朝张翰在洛阳做官时,“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乎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和这“莼鲈之思”典故齐名的还有一位和张翰同时代的毕卓,《世说新语·任诞》记载,晋毕卓嗜酒,间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蟹之美名,由此激扬。

  从陶渊明开始,魏晋名士的风流就很令人神往。中国人吃蟹的传统也是此后得以发扬光大,尽管《周礼》中载有“蟹胥”,但直到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才介绍了腌制螃蟹的“藏蟹法”,把吃蟹的方法提高了一步,其后陆龟蒙的《蟹志》、傅肱的《蟹谱》、高似孙的《蟹略》,可称为吃蟹的三个代表。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中国知识分子一失落,要么冒冒险,学宋江浔阳楼醉笔题反诗;要么就寄情山水,把吃喝玩乐的生活情调发挥到物我两忘的极致。清代写《闲情偶寄》的李渔乃是性情中人,此公暮年潦倒之时,尚嗜蟹如命,蟹还没上市,就用瓦罐攒够铜板眼巴巴等着,并称为“买命钱”,还解释说,“予于饮食之美,无一物不能言之,且无一物不穷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独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心,无论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与不可忘之故。”真蟹狂也。

  文人中,秦相李斯说,“人生如鼠,不在仓,即在厕。”其人宦途多舛,最后以“腰斩弃市于咸阳”收场。

  李白也说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太白兄后来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地行走江湖,结局是入水中揽月而去。

  前者,李斯生前老老实实按照“天子九鼎”的饮食礼仪吃他的干部伙食标准;后者,李白以嗜饮闻名,佐酒之物,必有螃蟹美味,有诗为证: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