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早晨7点39分，我起床了。其实早就醒了，黑夜里阿雨的笑容一直折磨着我无法入睡，直到早上才有点睡意，但一想到阿雨此时正坐着火车去千里寻夫，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疼痛。这样被疼痛压着，我都快无法呼吸了，还不如起床，或许疼痛会由于地球的吸引就压不到心口了。
舍友都去上课了，除了大刚依然在无动于床地睡觉。舍友出门前，不管弄出多大的声音也不能打断大刚的呼声，除了我能叫醒他，因为他知道如果连我都起床了时间肯定是不早了。
我一下床，就揭开大刚的被子，只见一摊毛茸茸的身体。这时是初春，大刚就像冬眠的毛毛虫一样缓慢地卷起身体来抵抗寒冷，特别恶心。但我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要是他急着去找块遮羞布，我才会觉得恶心。
“起床了，上午一二节课有《材料力学》，听说跟我们一起上课的三系有很多美女。”
我企图用美色来唤醒大刚的冬眠，但他只是把身体缩得更紧些，再没有任何动静了。我真的怀疑如果不给他被子，他是不是就这样熬着寒冷继续睡。真的是服了他对睡懒觉的执着，但是他并没有感觉到羞耻，反而引以为荣，因为他引用了一句雷峰同志的名言“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睡觉是无限的，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睡觉之中去”，然后他自己加上一句“这样才能找到人生的真谛”。自从他把雷峰同志当成睡懒觉的靠山后，我就再也不敢对他睡懒觉加以否定，因为只要再一提起，我都会替雷峰同志脸红。如果雷锋同志知道若干年后他的名言被这样糟蹋，非得要气成“雷疯”不可。
没有办法了，我只有去水房接了一碗冷水，然后一滴一滴地洒在大刚的胸口上。由于大刚肉厚毛丰，当我正准备洒第五滴的时候他才艰难地睁开眼睛。
“该起床了。”
“几点了？”
“7点42分36秒。”
我必须盯着他，然后再告诉他一个确切的数字，不然他肯定会趁我抬手看手表的那一瞬间又睡着了。
“乌鲁木齐现在还没有天亮呢。”
乌鲁木齐的时间和太原有2个小时的时差，刚开学时这是大刚坚持睡懒觉的有力依据，只是他的时差只能表现在早上，晚上他还是照样跟大家同时睡觉，并且比谁都入睡得快。
这句话他说了快两年了，我懒得理他。
“桌上还有一碗水，我就不信弄不醒你。”
“怕你了，材料工程系那种系哪会有美女啊？”
“告诉你，我不是为了美女才去上课的，从今以后我要好好学习，争做现代化‘四有’新人。”
“有吃，有喝，有拉，有睡的四有新人吗？”
大刚终于说出早上最清醒的一句话，但他还是要闭着眼睛用手去摸索衣服。
“对了，看到我的内裤了没有，今天你穿了吗？”
大刚说完，突然盯着我，一脸龌龊地看着我不算，还要眨着他那永远都粘着白黄物质的眼睫毛。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说他在开玩笑吧，但是龌龊中又带着真诚。我最受不了他复杂的真诚，只有给了他一拳。
从大刚起床到洗脸刷牙再一起走出五号男生宿舍大门，我们只花了三分钟时间。路过水房时，我边用舌头搅了几下嘴里放好的牙膏，边用手接水洗脸。而大刚的全部时间，几乎都花在对着水房里的那面大镜子，用手蘸着水弄自己的发型。
刚走进5011号教室时，上课铃就响了，一秒钟都没有浪费，我就是喜欢这种分秒必争的感觉。
教室前面的座位几乎都坐满了，只有后面的座位上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不是老师有吸引力，而是后面的座位好多都缺胳膊少腿，学校一直坚持没有维修后面的座位可能就是为了让学生往前坐。而我和大刚宁愿蹲在后面也不愿意坐在前面，于是我们在后面捡起地上的木板搭了个座位坐下。
在我翻开崭新的《材料力学》课本之前，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像一个牧师为一个初生的婴儿洗礼一样，虔诚地祈祷他对第一眼的世界不要太过失望，并告诉他有用的东西并不一定都会被采用；也祈祷他不要怕生，只要他听话，我也会很快接受他的。但是当我打开书本后，里面复杂的图形和太长的计算式一下子把我装出来的一点和善全部抹杀，我二话没说就把课本扔到一边，让他一个人在洗澡盆里哭去吧，谁让他人小鬼大。老师不忍心看他哭，就装出各种鬼脸和各种滑稽的姿势来哄他。我都懒得理他们，最讨厌淘气的小孩和太溺爱小孩的大人。
坐我旁边的还有一个人，5-208宿舍的师强，他也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游击战士，擅长于隐蔽逃跑。他叫师强是有道理的，都已经挂了好几科，如果老师不强，他很难熬到现在。令我们惊讶的是，凡是老师无法涉及的领域他都很在行。手在吉他、电子琴、二胡上挥了挥就能发出美妙的声音，人体素描也画得不错，我们宿舍每个人都有一副自己的思考者画像，这些都是他的杰作。我们都承认他的才能，就是不承认他，表面粗糙的他实在和他的作品联系不起来，就像刘德华端着马桶去开演唱会一样，两者实在太冲突。他还老说我和他是彼此彼此，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相同的是大家都喜欢吃完饭摘路边的树枝来剔牙，不同的是，我剥掉树皮，而他没有。
我坐下都快十五分钟了，师强硬是要把我当作透明人，好像乌鸦努力要和猪划清界限一样。不过他的努力是乏力的，我已经把整个身体都贴上去了。其实我没有恶心到非得要和他同流合污不可的地步，只因为他正在画一个女孩的头像。这是个阶梯教室，这幅画像包括了女孩的整个上半身。虽然只是一幅用蓝色圆珠笔画的侧视图，但还是无法掩盖住这个女孩的清秀、小巧玲珑、可爱动人。扎着的马尾松斜斜地依在高领羽绒衣的后背上，漏出的一缕头发从眼镜架边上飞流直下到她的肩膀，脸是圆的，不是椭圆也不是圆，只有电脑和上帝才能把两种圆优化到最完美的形状，人类无法达到这种优化计算的极限。即使是能模仿出这样脸型的人也绝非等闲之辈，所以师强在女孩的脸蛋和下巴的交接处，涂改了好几下，但这一点都没有影响到整体的协调和谐。
我顺着师强抬头的方向望去，女孩坐在第三排。我猛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吸进了的气很久都没法再呼出来，因为在吸气时视觉一下子占用了大脑中的全部内存，夺取了呼吸的优先级。幸好只是背影，视觉没有超负荷运转，否则将会导致死机。如果阿雨给我的伤痛是如影相随的话，那么这时，前面的女孩屏蔽了我的身体。
这时我不得不佩服那些惯于人体素描的画家，他们凝聚思想的能力是巨大的。所以我当不了画家，师强也当不了，他为男人画几幅还凑合，为女孩画，一定提不起画笔，力气反正不在手上。
看到美女我都会很自然地想起大刚，精神粮食是可以一起分享的。方便面就不行了，他吃一口，我就得少吃一口。
大刚正盯着前面的女孩呢，他对美女的嗅觉比我灵敏多了。他可以在一秒钟内预览全教室，如果没有发现美女，就会很快睡着；如果发现了，就会在一秒钟内用套索圈住目标，然后在剩下的时间里用分辨率为每英寸300象素的目光对目标进行扫描。
“不错哦。”
“别说话。”
我担心大刚湿漉漉的声音会惊醒前面那个毫无防备的女孩。
“旁边的那几个也不错哦。”
大刚说这话时都没有时间把脸扭向我，我顺着他直直的眼光望去，果真发现女孩的轻柔美丽在延续着。我的眼光很艰难地爬过一朵又一朵的芙蓉，虽然这些芙蓉有的花瓣开得大点、小点、淡雅点、热情点，但她们都是在通过引用各种定理各种方法来论证美丽轻柔优雅的经典范例。她们组合在一起都分不清谁是红花，谁是绿叶，只看到一大陀烧得正旺的火把整个教室照得亮堂堂暖洋洋。
如果一定要让我从中选出一个最漂亮的女孩，我会选择师强画的那个。喜欢她柔柔直直的发丝，喜欢她圆圆的脸蛋，喜欢她用手把那缕从眼镜架边上漏下来的头发拂到耳后时的轻盈温柔。
如果这排芙蓉同时出现在游泳池，肯定会淹死很多人，就像大刚那种只会两招狗爬式的人一定无一幸免。
在我希望这排芙蓉永远都不要有尽头的时候，土豆那张正带着幸灾乐祸笑容的脸就像一瓢冷水一样无情地把我炙热的目光降到了冰点，旁边的几个都是我们宿舍的，难怪他们今天早上特别兴奋，早早就喊着要去占位。
“真的不错哦。”大刚咽了一下口水。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美女宿舍。”
“好像就是的，没有想到看来全不花功夫。”
“这样的美女群，一网下去，不知道可以捞起多少。”
“我们宿舍已经向她们宿舍提出联谊申请了，你们别……”
师强瞪着我，我知道他下面想说什么，直接用《材料力学》课本顶住他的嘴巴。
“联谊是谁想出的。”
“我……”
“谢谢。”
为了奖励他的good idea，我把课本放下。
“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宿舍想和她们宿舍联谊。”
大刚说话时，我突然感觉到背后很不舒服，就知道大刚此时肯定是正用真诚的目光穿过我的背后盯着师强。
“但是我们已经发出申请书了……”
师强很委屈，但显然已经被大刚真诚的目光说服了。
“公平竞争。”
中场休息十分钟，我和大刚趴在桌上，环手把脸埋住，只露出一对雪亮的眼睛，然后默默地呼唤她们站起来，向后转。这时有点紧张，就用手保护着心脏，这样不管她们的背影是否背叛了她们的脸，对我们心脏的伤害都不会太大。
圆珠笔画像女孩真的站起来了，在她站起来紧紧风衣的时候无意向后面看了一眼，我猜她一定是看到了我那接近于烈火的眼光，不然她不会像被开水烫到一样猛地转过头去。这短短的0.5秒内，我短暂的失去了知觉，可能是和她对望的那一瞬间内，被点燃的不是我的眼光，而是我的魂魄。
如果在游泳池看到她，我这个从小在水里长大的人也会被淹死。她的脸蛋让我忘记呼吸，让我忘记求生的本能。
其实她脸上有的东西别人都有，只是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脸蛋把《排列组合》、《几何》学得很精通。就像同样是石头，有的可以成为举世闻名的金字塔，有的却只能成为一堆光秃秃的荒山，连名字都没有。
第二节课时，圆珠笔画像女孩很不自在，不停地拂着头发，她肯定也跟我一样受不了大刚眼睛里的真诚。
但是她的不自在带给我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受，我怀疑天籁是不是只有在这样轻柔的手指下才能流露出来。如果不是老师的声音太大，我一定能幸闻籁声。
我一直都在盯着她，心里竟然暖暖的，她就像冬日暖阳一样无私地照耀着大地上每一个冰冻黑暗的角落。
我喜欢这样全身心地去看这个女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抵抗阿雨，阿雨也很迷人，只不过阿雨的美只知道不停地伤害我，所以我只花了五分钟时间就决定爱上这个女孩。我又花了五分钟时间来谴责自己的卑鄙懦弱，通过追别的女孩去忘记阿雨，这太不真诚。
但我只是一个猥琐怕痛的渔夫，害怕那挥之不去的无边无际的痛苦，也想让自己怀着对爱情的憧憬睡个好觉。
即使在追她时再受伤，那就让新痕来填补旧伤，总比让时间愈合伤口来得轰烈。
很快我就为追求那位女孩的决定找到了充分的依据，还跟大刚验证了一下这个决定的英明指数。
“我决定去追前面的那个女孩。”
“你果然还是渔夫。”
“过奖。”
“但太快了。”
“兵贵神速。”
“兵败也如山倒。”
“山倒海填。”
“于是水漫金山。”
“水涨船高。”
“水退，船搁浅。”
“挖沟引水，再度起航。”
“不管怎么样你一定都要去追？”
“是的。”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我有现存的网。”
“你还有网吗？”
“我没有吗？”
“有也是一张破烂不堪的网，还能网到鱼吗？”
“我没有修补痛苦的时间，就让暴风浪帮我修补吧。”
“你的行为已经违背了爱情法则。”
“爱情法则是什么？”
“真诚。”
“但我乃一介渔夫。”
“渔夫岂能背天而行？”
“我心已决。”
“我不能助纣为虐。”
“我只能单刀赴会了。”
“我会在精神上支持你。”
以上对白只会出现在两大夕阳武士作生死决斗之前，但是我和大刚都装得很像。
而不管大刚装成什么人，只要能抵抗住他眼睛里的真诚，那我就一定可以战胜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