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绮娘的目光幽怨，似在回忆，又似在埋怨。我心紧，绮娘，你到底要我为你做什么？我甘愿为你，若不是你，十一年前的我也许沦落、也许堕落、也许……
我起身倒了杯茶给她，我喜爱茶的那份清爽，眷恋那份微苦回甘。
绮娘怜惜的看着我，悠悠的说：“衔泥，我希望你能听我说完。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许，你能为我多做些吧！”
自从娘亲过世后，爹爹每日郁郁寡欢，把自己与催雪关在书房内，不让外人打扰，也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每每我去看他，爹爹总是眼含泪水，我知道，那是他对娘亲的一往情深啊！情深自然难忘，然而无论你如何去惩罚自己，去折磨自己，该去的依然要去，留下来的就该好自珍惜。可是，我看到爹爹的苍老与憔悴，更感受到爹爹的那份刻骨铭心。我知道，若不是因为我，他早就随娘去了。
“绮儿，我仔细看过了这架古筝，原来她的名字叫“催雪”，似乎很有灵性，偶尔可以自己弹出音律来。起初我道是天气潮湿，后来我亲眼目睹了她在弹奏“高山流水”，那该是战国时期的传说了“伯牙鼓琴遇知音”，也说的就是此曲。”
“爹爹有何想法？”三年的时间，不知爹爹是否悟出到什么。
“绮儿，我每每听到催雪的音律弹起，远远的似乎有瑟在与她共鸣，也许当他们找到彼此的时候，这份冤孽就消除了。爹爹明日去广华寺找静空法师，看是否能够追溯到因果吧！”
静空法师未出世时是爹爹的好友，俗家姓莫名子雷，因子夜鸣雷而诞，故得此名讳。据爹爹说，人出生之时有雷电相和，必不同凡响。果然，静空法师在一十六岁便出家，如今已近六十载。他天赋异禀，能看俗世因果，故而广华寺经年香火不断。
“爹爹，绮儿要与您一同前往。”我撒娇地说，此去路途虽然不远，但我已许久未能与爹爹同游山水了。
爹爹点头默许。
“衔泥，你可知道，催雪是一名女子的化身？”绮娘悠悠的说。
战国时期有对相恋的男女，因琴瑟而定情、相守。每每琴瑟和谐之时，可招来百鸟朝凤，青鸾白鹭，一瞬间金涛碧浪，香气缭人。可惜好景不长，他们被强权逼迫要造出一对能够自相唱和的琴瑟。男人远出去寻找楠木，女人则在深山里默默的对天地祈祷。终于，男人回来了，带着喜悦和苍凉，他们紧紧拥抱，一刻也不愿分开，可是期限就要到了。
经过二人的努力，终于造出了这对琴瑟，琴板由千年金丝楠木制成，古泉形的弦柱，位置错落如雁行。外部镶嵌雕刻梅雪及星辰的烫金凸条花纹，筝柱之材，乃以象牙为质。故此，二人为其取名“催雪”、“邀星。”可惜无论无何祈祷，琴瑟终不能自相唱和，他们被抓了起来，因为催雪和邀星本身是没有灵性的。在牢里，男人和女人被叛处死刑，浑身都被打得遍体鳞伤，连同他们的琴瑟也被扔到了一起。爱请呵，你让人向往，你令人痴迷，你也是杀人不见血的刀……他们微笑的看着对方，慢慢地抚起了“催雪”和“邀星”就永远也没有停下来，血流干了、流净了，他们靠在了一起，百鸟齐鸣，冲破牢狱，将他们的尸体带走了。此刻，牢狱中的“催雪”和“邀星”开始自相唱和……
五 也拟香绕金猊，问君知否？
绮娘目光幽怨，转而言道：“我的爹爹自此吃斋理佛，只希望能化解他们的冤孽。”
“绮娘，为何这些你今日才与我道来？当年若不是你救我，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有今天的安逸。只要你说到，衔泥一定为你做到。”我很迫切的表白，此刻，我是多么希望一切的一切我从未知晓啊！
“你不要顾虑太多，听我讲。”
“秦筝和齐瑟的缘分，如果能够化解，应该就可以得到圆满了，我想这就是最好的结局。无须你去博命，只要你好好的感受和体味催雪的弦音就好。那一日我救你之时，若不是催雪动了情，我根本也找不到你。也许一切都是缘分，是定数。俗世上的人是无法看破和解脱的，只有遵循，尽管结果未然。”
绮娘因为腹中胎儿的律动，已无法再讲下去了。自那时她满怀喜悦的告诉我她已经怀有身孕之时，距今，已有四个月了。绮娘的孩子，可爱的孩子，绮娘的希望，绮娘的延续……我该如何去疼爱和怜惜？绮娘走了。我劝她要好好保重身子，因为我不希望看到她的不快乐和疲惫。
可是我该如何去感受和体味？我该怎样去替她达成这个愿望呢？我又该如何对待催雪，尽管此时的催雪已不复从前。
是夜了，我感受到那一份微微的沁凉。当半空中升起了满月，我的心更随之惊喜，仿佛有了希望。醅新酒，闲看慵花醉柳，脉脉依依。这一夜，我醉了，我无法解脱更无法超然，无法面对亦不知所措。秋夜弄金猊，一曲锦瑟幽怡。当我再一次抚起催雪，催雪啊催雪，我是该爱你亦或是恨你？你此刻如此冰冷、如此傲然，难道你我十一年的相伴，却换不来你给我些警示么？呵，催雪，我只是名平凡的女子，我只想过平淡又安逸的生活，我只想与相爱的人厮守，闲挑烛花如豆……
催雪，你可知我心中的痛？这十一年来，我眷你恋你，因为我感受到你的灵动。你与我，不，亦或者说，你就是我。该不该？能不能？让自己快乐……
夜愈来愈深，星浓漏箭短，淡月清颐。
梦阑深处，几度徘徊着的还是那熟悉的身影，挥之不去。“衔泥，你可知？我等你千年。”又是那齐瑟在缠绵，我为之心动、痴迷。最期许，携手云山河外，自在桃蹊。缓缓转身的瞬间，我醒---又是同样的梦境，现在已不复浪漫，我开始有一丝丝的恐惧了。玉壶东移，天已微微呈现鱼肚白，我静倚着窗棂却思绪万千。易之，感此境，你是否与我心有灵犀？只怕红颜老，待红颜老，恁般痛，也来迟。
午后的光景令人向往。初秋的晴朗与凉爽是如此的难能可贵，我与玉儿带上催雪一起去后花园赏景。筝的弹奏有时往往不在于指法，而在于心性，“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最恰当不过了。为了心境清明，我经常食素来修身养性，不为别个，只希望与催雪更好的契合，能弹出最微妙的音律来。
如火的海棠热烈的绽放，黄金菊亦将腰身轻轻舒展，馥郁的桂花含羞的吐露心曲，彩蝶飞舞，我与玉儿已经醉了……这一瞬间，我只想以催雪来赞美和赋予，自我轻轻拨动琴弦的那一刻，我听到了远远的缓缓的，有齐瑟在和我……下一刻，我见到了易之，还是那么儒雅的深情，我不知所措。
“衔泥，一切都不是梦。”你微笑的看着我呓语。
“易之，请给我希望。”此刻的我慌乱了，也许一切都不是梦幻，独独存在的真实，只有我不知而已。
“你可知，我等你千年？”当你再次的说出这句话，我眩晕……
六 慵起闲愁依枕簟，良宵辜负落花痴。
千年，一个不为人知晓的期限，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难道就要在我身上重演？我呆呆的望着易之，难道是我的弦动了？我等了千年，盼了千年，为得仅仅是重续前缘么？易之，你到底是谁？我命定的夫婿么？为何你不早些来寻我，为何你将我遗忘千年，直至今日才有所感悟……我到底是谁？上古时期的那个女人么？是否真的历经那个哀怨又缠绵的故事？一瞬间天旋地转，我着实难以承受了……
“难倾诉，小径湿花香著露，早把心儿许。一许白头相守，二许君心如故，三许朝朝携暮暮，莫把佳期误。”红烛下，我低低的吟着这首《长命女》，我忐忑的心难以被知晓呵，红盖头下是我羞红的脸，红盖头外是我今世的夫。我知道，他是我的星语。而这一生，我的名字叫催雪。
我与星语在一次“千乐宴”时邂逅，千乐宴，是一年一度的乐师竞选，局时，全国上下的乐师都会被邀请参加。而胜出者，将成为御用乐师。这次集-会，是每一名乐师的希望，是他们终身的梦想。即便是滥竽充数亦或是曲高和寡，乐师们都会趋之若骛。
意想不到的事情很多，正如现在，我在全神贯注演奏的同时，却隐隐的夹杂了齐瑟的声音，它是那么的温柔缱绻，传神而又灵动。我唏嘘，不知是哪位高人在与我相和。心不能乱，乱则音乱矣！我很快的又回到音乐当中与之绸缪。一瞬间，琴瑟和谐，彩蝶飞舞，大殿上流光异彩。
当我起身，就看到了那具齐瑟的主人，他大概年长我几岁，深邃的眸子，漆黑的长发，儒雅的神情，刹那间，我的心被掏空了，自此，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展矣君子，实劳我心。”后来，我终于知道，他的名字叫星语……
头疼得紧，胸口闷得慌，想睁开眼却丝毫没有力气。
“小姐，你终于醒了！”玉儿高兴的喊着，眼眶微红。
是的，我醒了。彻彻底底的醒了，是昏厥的清醒，亦是记忆的复苏。历劫千年，我把一切都忘记了，而他，却依然存留着转世的记忆。我不甘愿命运的操纵，却也无可奈何。
“易之呢？”我试图找寻记忆中的残片。
“我在这里，你刚才晕倒了，所以把你抱回房间休息。”易之永远那么镇定。
“我想起你了，星语，我全部都想起来了。我与你的初识与邂逅，当时的种种，琴瑟和鸣还有百鸟朝凤与蝶舞。”此刻，我是如此的迫不及待，我的命运，我的真本，原来关乎此人。
玉簪，那光华而又圆润的色彩，我们订情的信物，花烛之夜，曾被他轻轻地插在我的发边，如今，易之又轻轻地帮我戴上。我困惑了，幸福，它来之不易，却有唾手可得。我不知该彷徨亦或是欣慰了。我只知道，是琴瑟，是词曲让我们相知、相恋、相携、相守……
细雨浣花香湿径，流润芳菲，蕊露含妍竞。
销解清馨魂梦永，心笺只合伊人咏。
小盏新醅烹碗茗，厮伴筝琴，淑景明诗境。
且趁欢杯吟酩酊，瑶台月舞陈王兴。
曾经，他的这一阙《蝶恋花》让我沉迷，让我愿与之痴许白首……
七 劝君休恼，妾心也拟离愁
我与易之的婚事定在八月十五，绮娘高兴的说，那是团团圆圆的日子。这一次，我们将永不分离。催雪与星语亦找到了对方，我亦别无所求矣。日子过得真快，不及两个月的时间就快到了，我曾埋怨绮娘有些操之过急，可是她却觉得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罢了，除了易之，我的心中不会再容纳下其他。
我愿自此以后与他长相厮守，不离不弃；我愿花前月下与他词曲相和，举案齐眉；我愿颠沛流离时与他慰籍，同甘共苦；我亦愿今生今世，来生的来世追随他到魂里梦里。
随着婚期的将至，我亦开始缝制我的嫁衣，我天生不喜艳丽而浓重的色彩，然此时却也媚俗了起来。我是多么的希望日后的生活可以红红火火、琴瑟和谐呵。每一缕轻柔的线，都穿插着我的柔情蜜意，每一次穿插的缠绕，都寄予我的爱意。易之，千年的岁月过了，你终不负我。而我，即将成为你的妻，一生一世与你缠绕，用不分离。
自古红颜多薄命，福兮？祸兮？
漏煎飞移，我与易之在婚前被勒令不许见面了，可是鸿雁传情，青鸟寄意。每日的忙碌使我也顾不上许多，满心是期待，满腔是欢喜。直到有一天，绮娘来了……
“衔泥，你可知道，易之被皇上赐婚了？”绮娘妙目含泪。
“易之被皇上赐婚，可是他不愿背弃你，激怒了皇上，要赏赐毒酒给他。要么与公主成亲，要么饮下毒酒。”
我无语，哀莫大于心死。这难道就是命？千年前与千年后的际遇，千年前，我们还可以做一对神仙眷侣，死而同穴；千年后，我追溯到了记忆，却不能长相慰籍。如今，哪里该是我的归宿？失魂落魄的送走了绮娘，心中无味杂陈。我始终相信易之，因为他的等待远远比我更绵长，我相信他的爱，永远也不会改变，更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可是这强权的世界，谁又能为我们讨个公道？易之，我的星语，我千年的夫。我该如何爱你？纵然我的爱已成为你的负累。我不要你饮下那杯毒酒，我要你好好的活着，因为你知道我爱你。虽然我们不能在一起，但是，我的灵、我的魂，会远远的看着你，护佑着你……
是秋了，即将满月，我微笑，我与你大婚的时候到了。
是你送我的玉簪，它依然那么晶莹剔透，而今我却要用这份浓重的爱情，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不要笑我脆弱，也不要笑我浅薄。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深深爱着你的妻子。不止千万遍的呼唤你，不止千万遍的祝福你，更不止千万遍的牵挂你。我愿今生今世，来生的来世追随你到魂里梦里……
我穿上了喜袍，淡淡的着妆，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苍白与丑陋。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我举起玉簪刺向自己的胸口……
好痛，痛彻心扉，随着鲜红色的血汩汩的流出我的身体，我感觉到生命的抽离，好冷，我真的好冷，却不知道冷的是我的心，还是我的身躯。易之来了，我看到他紧张的抱着我，我还看到了绮娘和玉儿，这些曾经深爱着我和我曾爱过的人，一起了断吧！
“衔泥，我的催雪，你为何如此的想不开？易之痛苦的抱紧了我。
“不要难过…若你我的生命……必须做出抉择，我宁愿，牺牲的是我……因为我爱你……”我喘息着说，我的血呛到了自己，嘴角一抹鲜红。
我看到易之笑了“我等了千年的结局，不该是如此。衔泥，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永不分离。”他将修长的手指蘸上我胸口的血，轻轻地、柔柔地印在我的眉间，而后，又印向自己。我不行了，易之，我再也撑不住了，天知道，此刻我有多少话想与你倾诉啊！你要好好爱惜自己，好好的活下去……我飘飘悠悠的飞起，被一股很强劲的风吸了过去，最后一眼，我看到易之胸口的那枚玉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