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子襄身在傍晚,却看到成功的曙光。当初他和巴罢提出“从开始到现在”,巴罢不但表现出少有的积极,而且几乎是在一天之内就把草图拟画出来。最让公子襄这个老策划始料未及的是奶茶的出现,她的气质和身形几乎完全吻合巴罢画上的人物,以至于告诉巴罢的时候用上了“眼见为实”四个字。
奶茶穿着大一号的运动外套,抖抖嗦嗦地蹭上了外白渡桥。
棕发在黄昏里泛着金光,一眼看去,她就象是襄阳路上轧堆淘POLO的黄毛丫头,再看两眼,她又很象那些个日剧里常见的街头少女,低着头羞涩地赶步子,眼珠却乌溜乌溜地转出许多好奇。桥头的风不大,刮进后领却也挑起一股涩味,奶茶皱了皱眉,卷起袖管子,利落地从包里掏出一只篮球。她抱着篮球嘀咕了几句,突的往后退了三四步,肩膀一耸,球便向江里抛去。
“小罗,要记得快乐啊!”——伴随着优美的弧线,奶茶大声喊道。
不料背后响起一个恶声恶气:“喊什么喊!都录进去了!”
一转头,奶茶就这么遇上了巴罢。身穿棉布格子衬衣、卡其布长裤的巴罢,一手拿着DV,就这么懒懒散散地靠在铁栏边,站在离自己有十步远的地方。奶茶想起了爷爷。上小学前,她常常陪爷爷上肇嘉浜路一带的街心花园遛达,爷爷一手提着鸟笼,懒懒散散地吹着口哨。她还记得,总能碰上一两个拎帆布包的人,从爷爷手里接过绿绿的纸,然后把包往他怀里一塞就走了。那个时候奶茶问:“包里装的是撒么事啊?”爷爷竟恶声恶气:“喊什么喊!鸟都吓色特了!”
奶茶朝巴罢手里的DV努努嘴:“拍坏了再拍呗。”
巴罢自顾自低头摆弄相机,像是笑了笑,道:“你再拍吗?小孩子……”说完转身就下桥了。
奶茶想冲过去两句,却瞥到桥面上的影子,罩在大一号的运动外套下真像根麦杆子。嘴边的话化成了心头的失落,她下意识挺了挺胸,影子好象添了点曲线,再抬头已不见巴罢。
1997年9月。
奶茶考进一所普通高中,于是暗下决心,三年内悬粮刺骨、吃素喝粥也要考上重点大学。进校后迎来的第一波打击不是学习而是生理。可能是天生也可能是基因突变,处在青春期的奶茶不像其他女生那样明显,身材索然乏味。紧接着的第二波打击是商略黄昏雨,也是她的同桌。每每看见商略跑步时高挑挺拔的身材,奶茶总会想起某个八卦杂志的调查:钟丽缇以绝对优势当选“男士心中最理想的晚餐对象”。后来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商略,两人成了朋友,一直到现在。
教学楼从一楼到二楼的过道上挂着面镜子,女生们经过时有意无意抬头挺胸,奶茶也不例外。一天下午,体育课考完试,奶茶先回二楼教室,经过镜子的时候看看四下无人,胆子便大了起来。她先是正面照照,觉得还不错嘛挺苗条的,又闭着眼侧过身子,心头有些虚却忍不住张开眼,她鼓励自己面包会有的!想到这儿不禁笑开了。
谁料背后嘘声四起。奶茶紧张地回头,篮球队那群野小子站在一楼正抬头望着自己。杵在原地的奶茶瞪过去:“笑什么!”有人应道:“你看什么!”随即换来更为猖狂的笑声。这个时候,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说了句“走了”,其他人都跟着上了楼。奶茶不知哪来的勇气,拨开人群,还推开那个男生,径直跑到了最前头。
后来,奶茶从商略那儿知道,那个黑黑的男生是体育特招生,在隔壁班,叫迦楼罗。
毕业后,商略留校读研,奶茶在一家外企给毛子做助理,由于工作地点离学校不远,两个人就在附近的小区租了间两室一厅,美其名曰“小康之家”。其实,除了偶尔精神恍惚时让人猜不透,商略对奶茶算是了如指掌犹胜父母。
奶茶到家,已近八点,进门直冲那盆已被吃掉一半的色拉。苹果还在小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她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噌噌两脚,把高跟鞋踢飞到床底。
商略:“你跟鞋有仇吗?”
奶茶:“当然有。要不是毛子规定,我压根不会穿。”
商略:“给丢坏了,还不得自己掏钱买新的。”
奶茶:“买什么新的?甩了两高跟,穿着舒服,它还是高跟鞋。”
商略:“小心毛子训你。”
奶茶:“WHY?我就指着他那头假发说‘WITHOUT IT YOU ARE STILL YOU’。呵呵……”
两个人都笑弯了腰。奶茶突然从床上翻起,坐到商略跟前定定地看她。“看什么呀?”“商略儿,你真是温柔。”“跟你久了,也不行啦。”“嗯,我刚才比了下,你切的苹果都占我两门牙那么宽。”“扑——这跟温柔有什么关系?”“这说明你心细如丝呀!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明白。”
商略黄昏雨扭过头,拿起桌上一张纸,默默看着。察觉到气氛中的不对味,奶茶忙调转话头,抓过商略手里的纸,问是什么。
“兼职广告,回来路上在布告栏撕的。我想做份家教。”商略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时奶茶没注意商略的异样,因为她在广告里发现了一条找人体模特的兼职,要求一栏写着“女大学生,身材匀称,对摄影有正确的认识,报酬丰厚”。
人体模特……奶茶的眼珠乌溜乌溜地转了几圈。
(二)
1997年11月。
期中考试刚结束,商略黄昏雨排在班级第八,奶茶排第六。这对于她而言,仿佛一夜之间往身子里充了气,终于能在商略面前昂首挺胸。可是看到商略那祝贺的甜甜的笑容,奶茶顿觉胸口被针戳了一下。
商略想考美校,拨出体育课的时间去学画画,在课间再听奶茶一一数落篮球队的野小子。和往常一样,一下课她就蹬着自行车赶往师大,去见新老师。父亲告诉她,灯下是师大美术系的在校学生,但是办过画展,帮过熟人的女儿考取美校,因而是个值得信任的老师。对于商略,灯下和过去的老师一样,利用家长望女成凤的心情而赚外块。
骑着骑着商略觉得有点热,便松开发卡,任由青丝飞扬。从学校到师大十五分钟的车途是商略黄昏雨十七岁的秘密,在家或是在校她都无法享受这份“披头散发”,于是她愈加骑得快。此刻,奶茶正回到教室,在课桌内发现一只篮球,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一排字:
下课后速到篮球场!
今晚“从开始到现在”就要在城市某个石库门的弄堂粉墨登场。公子襄轻轻抚摸四周墙壁,错落的砖块布满点点砂粒,让他的五指倍感刺激。有几个工人正在往一处墙上按照灯,剩下几个在往地上洒羽毛。再过半小时,潜伏在城市各个角落的人就会倾巢而出,大啖饕餮。摩拳擦掌间他注意到,裹着薄毛毯绻在台阶上的奶茶神情恍惚。
其实奶茶一直没弄明白什么叫行为艺术,但是她从公子襄眼中读出了对行为艺术的虔诚和膜拜,还有这艺术行为能给她带来的巨大利益。她需要钱。可是害怕让她整个人佝成一团,不安让双腿紧贴胸口,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奶茶反复回想公子真正打动她的那段话:“……女性从出生到死去,每个阶段身体所经历的变化都是完成了一次艺术的绽放。世俗却固宥了我们的目光,居然用美丑定义这最天然的艺术!你将要展现的正是从开始到你现在的变化,而现在的你兼具两个阶段的特质,这是我选择你的原因。你要做的只是展现最真实的自我……”
公子襄把奶茶唤进现场,由于不允许点灯,黑暗里她只看见弄堂口几簇红色的烟头晃动。嗡嗡的低语声暗示看展人数之众,她几乎是飘到弄堂底,三面是高不见顶的砖墙。只听公子说道:“感谢所有到来的圈内前辈、同行和媒体朋友。‘从开始到现在’是不才本人的灵感突发,却也反映了我一贯秉承的人生价值——真实与真诚。为了保证表演的顺利进行,先请媒体朋友往后站,最后我们会安排拍照时间。现在开始!”
墙头的灯一打,人群便骚动起来,向前挪动了两三步。所有人屏息凝视眼前苍白的女体,仿佛每个细胞他们都要嗅上一嗅。她的背上还套着一对翅膀,若不是她身边的几个黑色垃圾袋散发出阵阵恶臭,大胆的人就要冲上前触摸那对雪白羽翅。这时有两个从头到脚黑布包裹的人,各提一桶走进场内。边走他们边向墙上地上女人的身上甚至人群中泼洒。“哦——”人群慌忙四散,可能是太过惊愕,他们的眼睛仍旧紧盯场内。“鲜血”宛如条条蚯蚓爬满女体,穿山越林,染红后的翅膀竟似在享受犯罪后的快感,伴随双峰微微颤抖。两个黑衣人接着缓缓走到垃圾袋旁,随手从内掏出一把污物便扔向墙上地上女体上。人群如惊弓之鸟又退了两步,沉默保持了几分钟,终于有个男人忍不住大叫:
“什么玩意儿!还不如回家看林熙蕾写真。”“哈哈哈哈哈……”人群又骚动起来。
公子襄看看奶茶,她竟然出奇的镇静,脸上毫无表情,突的抓起肩头一块菜饭朝第一个叫嚣的男人砸去。众人尚未回过神,灯灭了。“哦——”人群再次聚进场内,因为此时此刻大片银白从天而降,滑过耳际才发觉是羽毛。几个童心未泯的人笑着跳着,双手掬起片片银白。“快看——”人们的目光随着指示聚焦在女体,确切地讲,是女体身上的翅膀。羽毛丛中女体若隐若现,白色的翅膀显得尤为圣洁。
咔嚓咔嚓——闪光灯挑在这当口亮起,记者们终于按捺不住。公子襄的嘴角扬起微笑,他扣下电闸,灯再次亮起。就当所有人包括公子都认为演出即将顺利结束之时,场内发生了小小的变化。一个男人从人群中冲出,在女体前半跪,左手揽起她的腰,右手托起她的左脚,众目睽睽之下轻吻了她的脚踝。又是一阵闪光,记者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按下准确的快门。
奶茶第二次看见巴罢,脚踝温湿残留。
(三)
奶茶捧着球来到篮球场,远远就看见有个人仰躺在地上,头上还罩着运动外套。她悄悄在他身边蹲下,观察着一起一伏的胸膛。突然,这个人掀开外套,朝奶茶的额头就是一吻。奶茶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的篮球也咕咚咕咚滚到场边。迦楼罗反而坏坏得笑起来:“过去我认为自己喜欢的只有篮球,最近才发觉不是,因为我还喜欢一个人……”如果没有搞错,这是奶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见迦楼罗说喜欢她。迦楼罗像是命令般地拍了拍身边的地面,示意她坐下。她怯怯地挪了过去,但仍和他保持一个篮球的距离,眼睛不时瞟向他的嘴。
一阵疾风刮过,场边的篮球朝两人滚了过来。迦楼罗的目光由球转向奶茶的脚,停了下来,“我妈说过,女人的脚踝最漂亮。因为它一直在运动,却不似脚底会随摩擦而粗糙。你的脚踝就很美呵……”从她那个角度看去,膝盖下面形成一个细长的L,拐角处突起的小骨好像轻轻一捏就会碎。奶茶记得爷爷说过女人最美的地方是臀,因为臀最能反映一个女人的身份地位,他说他年轻时候上的学堂规定女生只能坐半个椅子,以此来培养她们的姿态。所以啊,爷爷说,大家闺秀富家千金的臀就特别神气,那可是天天坐出来的,哪像现在的女人老爱坐沙发,越坐越塌。有天奶茶从小学校回来,撞见爷爷的手就放在乡下保姆姨婆的臀上。再后来,保姆阿姨被奶奶赶回乡下,同一天爷爷的鸟笼被丢出石库门,不明就里的爸爸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就学着奶奶的口吻叫:“丢侬额鸟哪能啦?这回丢侬额小鸟,下趟侬试试看,吾就丢侬额大……”奶茶的思绪被拉回篮球场,迦楼罗摇了摇她问道:“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
“那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同意什么?”奶茶问了个事后自己都觉得很愚蠢的问题。
把学生证借给奶茶报名的时候,她和她都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局面。一场弄堂底的行为艺术第二天就登上了各大高校的BBS,接着商略黄昏雨的名字被某个好事者贴出来,嘲讽鄙视唾骂惊叹佩服接踵而至。很快,她和她在网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身体。第三天,商略一早给辅导员叫去,但只字未提奶茶。
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已过中午,商略摸摸还未吃过早饭的肚子,决定先回家做饭也看看奶茶。起床的时候奶茶床头放着半片安眠药,她就知道小丫头昨晚又没睡好,所以把想问她的话憋回心里。走在校园寂静的林荫道,商略顿觉轻松许多,不禁松开发卡,任由青丝飞扬。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灯……灯下老师!”商略面对四年未见的灯下,仍像初遇那天脸微微泛红。
四年了,灯下沧桑依旧,迷人依旧。“商略儿,”他像在遥远的地方唤她,“还画画吗?”
“不画了。”商略拨了下头发。
“为什么?搞摄影了吗?”灯下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眼里的悲伤更浓了。
商略反手就给了灯下一个耳光。“你回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不是,”灯下抚着脸,“我……我根本不是为了你回来的……”
“那我可以走了吧?”不等回答,商略便跄跄踉踉地转身离去。推开家门的刹那,她真想抱着奶茶痛哭一场,可是屋里没有人,人应该在上班。CD里悠悠播着《ONLY THE WOMAN’HEART》。她一口吞下桌上那半粒药,扑倒床上,右手隐隐作痛。
1998年1月
寒假期间又是除夕将至,师大的校园冷冷清清。商略一人走在林荫道,踩着梧桐碎影,任由青丝飞扬。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灯……灯下老师,早!”
“商略儿,”灯下像在遥远的地方唤她,“今天来得这么早呵。”
“嗯。因为老师下午要赶火车回家过年,所以这一年的最后一堂课要尽快上完。”
灯下轻轻拍了拍商略的头,带她进了教室。门一开,一股潮气逼来,冷得商略一个寒颤。灯下从大衣里掏出自己的电炉,往她怀里一塞,“你先暖暖手指,我们马上开始画。”说完他就自个儿摆起画架。
和往常一样,他俩各占一个屋角,抬头就见窗外碧波荡漾的爱娃河。一般灯下会先给她充分的时间自己画,画完了再做简单准确的评价和修改意见,商略画好并不告诉他,而是偷偷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纸,素描老师的头像。这天她也是很快完成上色,然后小心进行额外的作业。
“你在画画吗?”灯下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商略儿满脸飞红,张开双臂想挡住素描。灯下竟粗鲁地推开她,抖开画纸怒道:“你不画画了吗?搞摄影了吗?”
纸上赫然画着一个满身羽毛长着翅膀的女体。哇——商略号啕大哭起来,不停念道:“不是我,不是我……”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10-18 14:36:13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