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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断章


1.
  这个春天,爱上一种叫做“青山绿水”的茶。
  
  拈几片茶,放入透明的玻璃杯中,开水盈满,芽叶朵朵忽上忽下,簇拥着,聚散着,沉沉浮浮,杯中轻雾缥缈,澄清碧绿。品一小口,微苦,再在舌尖含上片刻,顿时会觉得齿颊生香。
  
  周作人先生在《喝茶》一文中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清闲,可抵十年的尘梦”。然而,这种情形已不大可能了。瓦屋不在,纸窗亦不在,大家都忙于生计,还有谁,闲情逸致对坐?
  
  倒是想起一句“自吹炉火夜煎茶”来。时值仲春,炉火自是不必,一杯夜茶却是有的。繁星才终,月色犹浓,一汪透明的碧绿,使人想起山抹微云,如酥春雨。想起花半开,月半拢,想起一阕清丽的花间词,想清风细细中一段婉约湿润的心事。
  
  倘若再有一卷书在手,随性而读,任思绪游仞于青山之外,绿水之间,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极致的奢侈呢?
  
      2.
   萱草花黎明开放,晚上就谢了。它的美丽超不过一天的时间。
   但一支茎上,往往有数十个花蕾,一朵谢了一朵又开。如此,一丛萱草花能开一个月之久。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萱草花。在四月的上旬,在一片背阴的土坡上,萱草丛列成行。狭长而碧绿的叶片中,抽出坚挺的花梗,半尺来高,有些许个花苞,星点在花梗上,顶端,微颤出一朵朵淡黄的花,晨风里生动地摇曳。
  
   空气中飘浮着一种暗香。清淡,细微,只如风一般,不可捕捉。却不容易被忽略。我就那样毫无防备地,安宁地沉浸其中。飘忽的香气,在花朵的开落中潜滋暗长,并产生出一些绕人心肺的芬芳。似曾相识,却又无法言说清楚。
  
   那日翻书,南朝·梁任防《述异记》:“萱草,一名紫萱,又呼曰忘忧草,吴中书生呼为疗忧草”。故常以萱草借指母亲。花语是“隐藏的爱”。
  
   一切忽然都有了出处——我的遇见——我的安宁——我的亲切。除了母亲,还有谁能这样,一生,紧贴内心行走?
  
   2.
   春天的雨,多下在夜间。
  
   雨声就在窗外,一阵急骤,又一阵松缓。骤的时候,如急风掠过,缓的时候,如花前低语。夜晚,从雨声里开始,又在雨声里沦陷。从南到北,每个窗下都有淅沥的雨声,在喧嚷,在嘈嘈切切地诉说。
  
   这样的雨夜,是否也会有一个人,如我一样,在倾听中,对应一颗空落的心境呢?我当然无从知道。只是,在倾听的过程中,我分明感觉到,有一脉雨声,正燃成温暖的火焰,在夜色之上,灼烫了我的想念、憧憬及其它。
  
   蘸着一行雨水写诗。我诗中反复出现的人物,时间,地点,又一次与我遭遇。那些散落在微尘之上的文字,是我流失多年的牵挂。
  
   删去一些繁琐的修辞,删去一些破碎的疼痛,只沿着一地的落花行走,我看见,一张沧桑无言的脸,一盏小巷深处的灯,一柄花色古旧的伞,在时光的那端如约:翘首。
  
   4.
   办公楼的南面,有几株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梢与窗齐。
   闲暇的时候,我习惯把目光投向它们。大大小小,黄褐色的果球,悬挂在脱过茎皮的树枝上,像一只只铃铛。桃树开花,梨树挂蕾,玉兰赶着抢占阳光。只有它们,巍然不动。黯淡,晦涩,没有一丝春天的迹象。
  
   春雪,夜雨,料峭寒风,反反复复袭在这个春天。一树花朵,破碎成一地落红。一瞬间的繁华,是盛放后的飘零飞散。俯身拾起一片凋残的花瓣,忽然觉得所有的热闹都是短暂的,而冷清却是长长的。
  
   却在一个转身之间,看见一树嫩芽,粲然打开。我凝神观察过一片树叶----新生的一片树叶,翠绿莹润,春水一样,沿着纵横交错的叶脉,缓缓流动。这哪里是一片绿叶,分明是一个蓬勃的生命。
  
   经历了深秋的寂寥,忍受了冬雪的肆虐,一株梧桐,又以隐忍的坚持,避开了春寒的侵袭,让生命的绿意,完好无缺的展现在人们面前。
  
   微风徐来。风吹铃动。叮当,叮当。
   我找不到更精确的词,来形容春天。只愿此时静止,接受一个关于生命的教诲与暗示。
  
   5.
   兰花。写下这两个字,忽觉清气上行,暗香浮动。
   兰花是我从办公楼下掐来的。原本,这是一片月季花的天地,兼以木槿,碧桃,蔷薇作点缀。某一年,同事植下一株兰,兰遇土而活。扎根,抽茎,开花,渐渐繁茂成一片。
  
   相比于空谷幽兰的清傲绝尘来,这样的兰花,过于随意了些。无拘无束,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春风一吹,便毫无矜持地绽开了笑颜。
  
   我掐下了一枝。随手插入清水瓶,放在电脑桌上。其中的一朵已经半开,另外两朵,都是含苞待放,一抹紫色的朦胧,似隐似现。月色好时,花影在纱帘上,微摇,教人无端想起一句“月移花影约重来”。
  
   而我终究是失望了。半开的那朵,只是稍稍开绽一点,便呈现出萎谢的迹象。两天后,竟完全凋落。那两朵花蕾,干脆拒绝开放,夭折在绿萼的掌心了。
  
   灿烂,素净、完整、沉沦、深刻、形式、理解、……许多个与生命有关的词语,缓缓出现在我面前。却原来,恣意的外表下,也有一颗骄傲的心啊。
  
   6.
   董桥《藏书家的心事》中,有一则关于书的比喻:参考书是妻子,常伴身旁,却一辈子也未必烂熟。诗词小说是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总是甜蜜的。学术著作则是半老的徐娘,非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政论、时评、杂文不外是青楼女子,亲热一下也就完了......典型的英国式的艳情幽默,读后,忍俊不禁。
  
   董桥是善于譬喻的人。第一次读他的《中年是下午茶》,同样的幽默、风趣与机智,尽管晚年后的董桥一再说那些比喻现在看了会脸红,但文字的睿智却是不可泯灭的。几许的风声水起、几许的疏朗雅致、几许的葱茏静美、几许的清醇淡远,在时间的深色古意之外,生出一抹泫然的绿色。
  
   这样的绿,是青石板上的一脉清流,是雕花窗下的一丛修竹,是栏杆墙角处暗生的一痕青苔,是手袖与岁月打磨的一枚古玉。沉稳的底色,足够淹没一个白天,使一座城市的声音变轻。
  
   一个清闲的午后,一杯新沏的春茶,一卷旧书在手,散淡而随意地读。荒芜的内心和微皱的情愫,一一惊醒。留驻刹那的华年,恍然随着董桥笔下的一抹旧时月光,奔走在四月微凉的路上。
  
   便略作臆想,倘若以人作比,那么董桥的书,该算得哪一种呢?思来想去,还是借用三毛的一句话: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7.
   短信来的时候,我正在键盘上敲字。
   打开,一句有关节日的问候,号码却是陌生。对数字,一向有最差的记性和最好的忘性,反复看过,还是懵懂。疑问落在指尖,发送,再无只言片字的回复。
  
   不由得心生忐忑。是另有其解,还是我无意中伤了一颗热切的心?也或许,那不过是一个错发的句子,与友情无关,与风月无关。
  
   手机无声,和我一样保持安静。
   总有一些语言,要止于或疑或信的边缘,梨花点点,云朵依旧,隔着无边的风尘说惆怅,说幸福,说如是,如是。
  
   8.
   晚饭过后,偶尔会出去散步。
   路两侧,一边是坚挺的白杨,一边是娇婀的垂柳。几场暖风吹过,枝条很快柔软起来,再几场雨水过后,便是满树的绿意婆娑。
  
   喜欢靠柳树这一侧,慢慢地走。细长的枝条柔韧如丝,不胜凉风,似温柔的手掌,一抚再抚。有微绿的歌唱,穿过岁月宁静的呼吸,浸透一缕暗存的忧伤。
  
   折断一枝柳条,捋掉上边的叶芽,小心的拧动,抽掉木芯,然后,掐去一点点绿色的浮皮,抿平,一根柳笛瞬间而成。凑在嘴上一吹,低沉的、高昂的、婉转的、尖细的笛声,就在耳边回响开来。
  
   短笛无腔信口吹。天空蔚蓝,四野安静。远远的,是谁在余韵微凉里倾听?
   四月,写下来,就是一根新鲜的柳笛。在似梦与非梦之间,远离雨水、尘埃、风暴,让迷失的我,沿着一段简单素净的时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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