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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都说,老李是个闲人,没出息。
  天亮了,太阳从东边的山头蹦了出来。那个时候我已经坐在院落里,对着一条伸懒腰的野狗发愣。野狗看着我羡慕它的眼神,“恩……”地一声拉长了嗓子,似乎要跟我说点什么。我不懂外语,可转而想想才发现自己上当了。那狗在鄙视我呢,它的“恩”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如果有人用鼻子跟你说话,你应该知道他话语里的轻蔑成分。我起身就去撵它,两条腿怎么能跑得过四条腿呢,结局可想而知。当然,我并未去跟它一较高下。即便我跑赢它了,也没得到什么。我明白这些,所以懒得理它。
  隔壁傻子他们家的那只红毛公鸡,从前些天开始便爱上了我们家的那只芦花母鸡。可我清楚家里那芦花母鸡的个性,它和那些自负的女人没什么区别,不把你折磨个半死是不会让你得逞的。红毛公鸡从院门旮旯里钻了进来,人有人的嗜好,鸡有鸡的嗜好,可某些时候我们有着相同的嗜好。它以为我没瞧见它那贼样,我早瞧见了,可我不能为难一只鸡。芦花鸡从灶角落慢腾腾地走了出来,斜了红毛鸡一眼说,来啦。红毛鸡嘿嘿地笑了笑说,来了,这不太想你了嘛。真的假的,芦花鸡也笑了。骗你干嘛,昨晚上都失眠了,红毛鸡边说边靠近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那就不说了。偷情完了,红毛鸡挺着胸脯装着没事的样子走出了院门。那一刻,那家伙基本上把这院门当它们家的了。我象征性地追赶了一下,让它知道我是善人良心好才没揭穿它。换了别人,说不定已经放狗咬它了。在这村子里,一只鸡的入侵远远危险于一颗炮弹的入侵。人们不认识炮弹却都认识鸡。
  我每天都在院子里重复着这样的早晨,太阳洒落下来,黄澄澄的。我记得以前爷爷在世的时候,他经常提一个火笼,坐在院子西边的那个小土坡上。阳光在他皱纹斑驳的脸颊上爬来爬去,仿佛在找寻点什么。我跑过去把冰冷的手放到爷爷的火笼上,说,爷爷,您这脸上怎么有毛毛虫。那时候我的意识里还没有皱纹这东西。爷爷把暖烘烘的大手盖着我冰凉的小手,说,日子来了,躲不过去的。一时间我愣在了一边,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才幡然领悟。日子来了,无边的苍老,谁也躲不过去。
                   
  作为闲人,一年中我最喜欢的季节就是冬天,从暮秋开始算也行。那个时候,树木几乎没什么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开始面临着又一个寒冬。流过村庄的那条小河也渐渐变得浅了,一滩的鹅卵石眯着眼睛暖着阳光。可能会有一两只翠鸟,站在芦苇上不知所措。冬天走过一座村庄,你所能看见的就是本来的。当然,你看见的我也就是本来的我。我懒洋洋地躺在河滩的那些鹅卵石上,手中握一卷我喜欢的书。我的黄牛在远处的稻田里。它和我一样,懒洋洋地躺着。它虽然不读书,却用独有的目光阅读着村庄里的一切。我时常不知不觉就睡到了日落西山,手中的书扔在了一边。黄牛悠闲地摇了过来,凑上鼻子嗅了嗅看我这闲人是否还活着。
  有时候我可以见到陌陌。陌陌是村西边刘四家最小的闺女,比我还小两岁。她从石桥上走了过来,朝河里扔了一块小石头说,小却哥,你的牛跑了。这是她习惯的鬼把戏,我知道的,所以基本上不会受骗。我说,陌陌,女孩家老撒谎要嫁不出去的。倘若在十几年前,她会毫不犹豫地说,那我嫁小却哥了。现在不会了,只是微红着脸在我身边坐下说,小却哥,我要回学校了。陌陌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当年刘四为这事宴请了全村的人。听说刘四在席间多喝了点儿,大声嚷嚷着,以后这李家村就由我刘四说了算。陌陌哭着从家里跑了出来,一头钻进我怀里,泪流满面。我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点什么,只知道陌陌离家去学校的那天夜里,我一直失眠。第二天早晨傻子跑到我家跟我说,闲人,陌陌姐姐走了,她说她恨死你了。我苦笑着说,傻子,让她恨去吧。她再怎么恨,我身上也不会少根骨头的。傻子愣愣地看了我一眼说,闲人,你没媳妇了,要一辈子打光棍的。那刻,我的心一阵莫名的疼痛。
  陌陌似乎还是那个陌陌,却又似乎不再是那个陌陌了。我转过身拿起我的书,我说,陌陌,这世界变化真快。陌陌笑了笑说,是的,小却哥,这世界变化真快。我闲居一座村庄,耗尽二十几年光阴,企图去改变一些什么。一个转身发现,该改变没改变,不该改变的早已改变。一场北风吹过,我们每个人都将单独面对自己的冬天。
                   
  很多忙人之所以忙,我觉得这和他们所走的路有关。不管是在城市也好,乡下也好。你从哪条路出来,往往就是沿着哪条路回去。你的一生只在一条路上重复着。我是一个闲人,回去的路和出来的路是不同的。我出来的时候从院子的左边,经过锅巴他们家门口,再走一段田塍就到了。回去便绕着河岸,过一座石桥,过了傻子他们家晒场就从院子的右边到家了。我出来的那会儿,锅巴还在赖床,他母亲正挑着一担尿去浇菜。我故意问她,大婶,锅巴呢?锅巴他娘叹了口气说,这孩子,还赖床呢。
  锅巴和我同年,早就不是孩子了。往日里,他一天到晚拿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四处瞎逛,见着陌陌还来上几句流行歌曲。陌陌骂他流氓,唱歌比狼吼还难听。锅巴笑了笑一耸鼻子说,你就觉得闲人好,咱们几个都一块儿长大的,你咋这么偏心呢。陌陌张口想说点什么,可转而却低下了头,因为我这闲人正赶着牛路过这里。我笑着说,锅巴,你又在欺负小孩了。锅巴嘿嘿地笑上一阵说,人家陌陌喜欢你呢,还说是小孩。那年我已落榜在家,陌陌正读着高二。喜欢你个头啊,死锅巴天天瞎想,我随手一扬一本书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锅巴贼似的逃跑了。陌陌便跟在我的牛屁股后面,说,小却哥,你怎就不复读了?我苦笑,陌陌,你还小,很多事情以后会明白的。我不知道陌陌最终有没有明白,我只知道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我赶着黄牛走过晒场那会儿,傻子总要冲我呵呵地笑上一笑,然后问我,闲人,你读过的书多,你知道上海在哪儿么?我说,上海啊,上海在咱们村西边,你翻过村口那大山就到了。傻子出生时得了小儿麻痹症,只能这样了。当我再一次经过那晒场的时候,傻子走出来很生气地说,闲人,你骗我了。翻过村口那座山是王屋排,不是上海。为了验证我那话,傻子真跑去翻那大山了,听说还掉了一把斧子。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对傻子撒谎了。我们可以骗得了聪明人,却未必能骗过一个傻子。
                   
  时光一年一年一年一年地过去,那个叫陌陌的女子,已是一个三岁男孩的母亲。锅巴在前两年疯了,背着一个麻布袋天天在村口转悠,嘴里念叨着:我要发财,我要发财。看见人来了,疾忙将麻布袋抱得紧紧的。然后惊恐地看着你说,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傻子呢?傻子还是傻子,刚出生时得了小儿麻痹症,只能这样了。岁月让破木桶一样的村庄盛满了秋色。我在院子的角落静坐,握一根旧烟竿,等待一场属于我的风。它刮过村庄,刮进院落,刮落我一生的光阴。而时光背后的我,荒地一般老去。
  村里人都说,老李是块荒地,没出息。事实上,倘若荒凉侵蚀生命,我们每个人都是没出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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