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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多年以后,我仍然难以相信,那个白色身影,仿佛一片让人胸口隐隐作痛的月光,又照进了我的心房。现在我已经在一个乡村中学安静地度过了好几年。有一天,我们学校调来了一个陈姓的女老师,应该是个夏天吧,暑期过后,开学伊始,我们被校长召集在会议室开会。可能我的顽劣之心未完全泯灭,我依然在回味着一个平凡但惬意的假期,这时,她拖拽着一身白裙,缓步走进教室,那一瞬间,我发现许多低沉昏睡的脑袋,像同时被春风唤醒,在一个个灰暗、干枯的枝头开出花来。校长喜吟吟地介绍说,是新来的化学老师陈小姐。我注意到,年纪四十五上下的校长嘴里说出“小姐”这个词时,与他平时的习惯用语迥然相异。显得文雅和书卷味了好多。
  我姑且也这样称呼她吧——陈小姐,当时给我的印象感人至深:黑亮的齐耳短发,白皙饱满的面庞,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高挺小巧的鼻子,湿润鲜红的嘴唇,曲线毕现的玲珑身材。我当时脑袋“嗡”了一下,呼吸有些困难。如同往常一样,我似乎可以忽略异性的美。我装作毫不在意,冷漠而倨傲。在此后,大约有整整三个月,我没有和陈小姐说过一句话。路上遇见,似乎也不见打招呼,而是用目光轻轻碰触,似乎短暂地有过一丝颔首致意的成分,在外人看来,毋宁说是羞涩和窘迫。此后在与陈小姐共事的两年时间里,我们之间依然没有说过一句话。这在别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
  当年我在赣中一个小城吉安读书,是一个有着近百年校龄的老师范学校。学校门口,是宽阔的有着平展的、细细沙滩的赣江,中间有个沙洲,里面草木葱茏,暮鼓晨钟响彻晨昏,一座大桥横跨江上,白鹭在桥洞里翻飞,不远的郊外,是连绵的青山,山名青原山,里面有个寺庙“净居寺”,据说很有历史渊源。那个小城散发着一种古老、宁静和神秘的气息。现在回忆起来,仍觉得如诗如画,让人颇为感伤。小城也叫“庐陵”,出过许多文人。
  这样一个节奏缓慢,潮湿晦暗,色彩发黄的小城,它的故事似乎总和春天有关。记得一次,我们班组织到青原山春游,我忘记了是骑自行车还是坐中巴车去的。一整个下午,我在山上漫不经心,显得无所事事,散漫而不合群。山上的杜鹃花正好开放,我们班女生,大约有二十来个吧,每个人手里采了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红粉映照在这些十七八岁的女孩汗芩芩的白嫩娇羞的脸上。这些花,有的是卖力的男生采摘馈赠给她们的。我则袖手旁观,远远地跟在后面。我大约是在这个春日下午开始注意到你了。你有一头披肩长发,眼睛黑而大,神情含蓄而忧伤,笑起来声音极富磁性。当时,你的脚被一块凸出的石块给崴了一下,鞋子掉落了。让我自己感到意外的是,我竟走上前去,帮作出疼痛状的你小心地穿好。多年以后,在另外一个荒僻的山间,这个细节竟然惊人地复制了一次。一位女士站在山间溪流前照相时,在密布青苔的圆石上滑倒了,扭伤了小脚,脚脖子发面一样地肿了起来。我竟在回去车经过一个镇上时,到一个杂货店里买了一双宽松的布鞋给她穿上。
  在青原山,我帮你穿好鞋子以后,就走开了。而别的男士适时地上来搀扶你。那天,我们还到寺庙里参观,我是平生第一次见过这么大的寺庙,里面黄色、飞舞的巾幡,和青色衣衫的俊秀寺僧,给我留下了至深的印象。如今我的一本书里还夹着一张合影照:手捧鲜花的女生,和人数相当的男生,站在寺庙门口。你的微笑神情,似乎让人们忘记了此前你的痛苦。
  此后,一袭白裙的你,经常在我视线出现。你的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郁的艺术气息和浪漫气质。在你赏心悦目的美貌面前,我刻意装作的漫不经心,似乎别有用心。我唯恐没有让你感到我的不在意。我常常在镜子前停留,身上保持着干爽的香皂味的清香,就像一个干净、含蓄、得体的绅士,与你每次的接触似乎都是巧合,而不是刻意经营。你的忧郁美丽,和这个古老潮湿的小城氛围相得益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喜欢互赠明信片。元旦、春节、生日,我们都给对方写贺卡。每一次书写明信片,都让我颇费思量。我文笔不错,这是公认的,因此给你写明信片于我是件很自豪和愉悦的事。虽然这同样花去了我不少时间。有时我会写些莫名其妙的句子给你,有的是自己冥思苦想出来的,有的则采自某本诗集。在明信片中,你会向我描述在乡下亲戚家的见闻,以及你对我美丽的愿景。纸上的我们的语言,显得热情而饱满,介乎于情话和祝辞之间。虽然在实际的交往中,我们却理智和克制许多。我记得毕业以后,在文工团工作的你,还给我寄明信片。有一次你在上面书写的是“纸短情长,一笔难尽!”你们文工团有不少相貌英俊服装时尚的青年男子,我记得,那次,来到你家里,你坐在我身边,将我毕业前夕赠送给你的我一些油画习作照片,给他们看。你的言语里面饱含着对我的激赏。我竟难为情地笑了。那天晚上,似乎很早就睡觉了。你腾出自己的卧室供我使用,而你则挤在了别的房间。那晚,我们是看完一个演出回来;你家在县文工团里面,是那种简易的平房,里面却异常整洁,到处散发着力士香皂的气味和浓郁的艺术气息。你父亲是个美术工作者,母亲是县中的音乐老师(在我们读书期间,她不幸去世了)。庭院里,栽种着不少鲜花植物,显得充满情趣和生机。那晚,睡在你的床上,我却久久未能平静,也许整晚我都没有睡着,我的目光穿透黑暗的顶棚,而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你的房间带着少女的私密特征。衣物、化妆品、书籍,以及其它日用品,因为你而散发着熠熠的光辉。我裹挟在你房间浓郁的香气中,幸福、忧郁得想要哭泣。
  我越是沉浸在这份幸福当中,越是感到你的遥不可及。读书期间,你也曾来过我家,我记得我母亲非常喜欢你。你们坐在一起,边在一个簸箕里挑拣烂豆,边在一起愉快地交谈。在学校,你主攻音乐,而我擅长绘画。经常可以看到你在池塘边的柳树下拉手风琴,在我看来,你练琴的姿势是如此优美,我总是远远地将你注视,充满深情,沉默不语。有时我们也会在中饭后坐在教室门口聊天。那时,成长当中的我们总是充满饥饿感,下课铃声一响,便纷纷冲出教室,潮水般的人群从每间教室涌出来,汇聚到食堂。打好饭,我们却不在食堂吃,而是端回教室,或者在走廊上吃。多少个午后,吃完饭(其他同学都去寝室休息去了),我们却还在走廊说话。我虽内心骄傲而满怀深情,其实大约是拙于言词的。我很少会使用华丽和甜蜜的词语,而是略显克制和僵硬,好像非常警惕自己有任何一丝浮浪的嫌疑。我显得如此呆板、“正派”,而你依然愿意和我交谈,大约你是欣赏所谓的才子。读书时,我被师生一致地认可为才子,绘画、书法、诗歌,样样拿手。受你父亲影响,你的毛笔字也写得俊雅清秀,你临摹的是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那种方端俊瘦的正楷。
  有几次,你还来到我寝室——我的寝室,隔断在画室里,我和六位男生住在一起,你坐在对面的床铺上,夏天,很热,电风扇在画室顶棚“咣当”地旋转着,在你汗水微浸的脸上划出一道道暗影,风中有夹竹桃和栀子花的香气,还有越过赣江上面的风送来的远方隐约的市声,这个古老的小城,每到夜晚,总是怀抱在郁郁葱葱的植物的阴影里,显得静谧和空旷。我也坐在床上,手指随意翻动着一本画册,偶尔又站起来,显得心事重重。你的神情含蓄而迷人,眼睛里充满微笑,红润的嘴唇里含着精致白亮的牙齿,你偶尔宛然一笑,显得欲言又止。我似乎在笨拙地形容你的美,并且想让你做我的模特,画一副油画。你用静默的表情表示赞许。遗憾的是,迟至毕业,我还没有付诸于具体的行动中。我似乎更愿意在想象中,沉湎和回味你的美,在深深的陶醉当中不能自拔。
  刘小枫在他的哲学随笔《沉重的肉身》中写到,大约三千年前,赫拉克勒斯离婚后过着独居生活。一个夏天在树下读荷马的《奥德修斯》,见到两个女人朝自己走来,隐隐感到这两个女人将是自己面对的两条不同的生命道路,一条通往美好,一条通往邪恶——尽管两条路的名称都叫幸福。两个女人分别叫做卡吉娅和阿蕾特,她们的光艳亮丽代表两种不同的品质,一个是享乐的纵欲的,一个是心灵的智慧的。在古希腊神话里分别代表着“邪恶、淫荡”,“美德、美好”。
  我之所以举出这个例子,是因为和陈小姐有关。毕业以后,我虽还继续和你联系,写信,和寄明信片,以致造访你家,但是一种不可挽回的气息在提示着我们的交臂错过。你去了福建,认识并且爱上了一个人,后随他去了北方。我还在抽丝剥茧的成长痛楚中,陷入于青春的黑暗,对自己的感情尚无法甄别和判断。当我真正成熟,大约还要几年的时光。我就这样在这所乡村中学待了多年。陈小姐的到来,唤起了我内心的痛苦,她像你的替身,来到了我的身边,提示着我一日也不曾将你忘却。
  如果说,在我心里,你是忧伤、质朴的阿蕾特,陈小姐就是天生的卡吉娅。她因为作风不好,被迫离开另外一所中学,来到这里。一直让我费解的是,天生丽质的陈小姐,看起来是娴雅和书卷气的,但她身体里的欲望之树,开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花朵。经常有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骑摩托车到我们学校来,在陈小姐房间过夜。她就像对性欲充满饥渴的机器,在快速运转肉体的齿轮,加倍地挥霍和磨损它,以获得(不乏痛楚的)快感。我的宿舍和陈小姐相邻,这样使我受到不少因为这不美好的声音带来的折磨。有一次,是一个很深的冬夜,我的隔壁突然发出很大的动静,出于惊异,我披衣出来。看到走廊里,一个女性赤裸的背影夺门而出,一位年纪稍长的妇女,手中挥动着一把剪子,在后面穷追不舍。陈小姐和她丈夫通奸已久,现在终于被她在床上抓个现形。
  第二天,我们看到宿舍门口,陈小姐房间的衣物被褥被付之一炬,湮没在一堆黑色的灰烬中。
  这件事,给我内心到来的震荡,不亚于我第一次收到你赠送的明信片。它们,代表着两种女性,在吹拂我的内心,我的成长。多年以后,我依然难以忘记和你的相遇,它和一个灰暗、古老的小城有关。这个小城总是笼罩在蒙蒙烟雨之中。雨后的柳树碧绿洁净,在湖面和江上留下倒影,行人们在烟雨中告别,对新的生活寄寓希望,一切看起来是粘滞的,潮湿的,柔软的,就像一缕春日残阳,正“刺破梦境”(诗人王寅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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