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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今天,就不再有今天。
  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岗,几百里空旷无人的铁道旁,一只老狗,一个老水壶,一座老房子,一张老床,一个老人。
  他在这个老房子里呆了太久,久的都让人生出了腐朽,从退伍的第一天,到退休的最后一天,他就骑着摇晃的单车,在这碎碎的铁道上辗去,后又辗回。
  一个人的守望是寂廖的,他躺在这里,没有什么思想,却又总是万千思想,他想人生,想理想,想当兵的前后,想这辈子走了哪几条弯路,他想他到底有没有亏本,在这无垠的铁道上,他的想常会被尖利的鸣迪声打断,然后他就腾的起身,直直的站在路轨旁,军人式的敬礼。
  他每天重复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动作,他对这个动作太熟悉了,他常想,如果哪天国家主席来了,他一定要摆出最漂亮的敬礼给主席看,主席来不了,乡政府来也行,他不停的练习这个姿势,给自已,也给别人,手臂抬起落下,落下抬起,然后他就呵呵的傻笑,自已的奖赏。
  他最喜欢黄昏,有落日残照在脸上,屋子里一半明一半暗,正像着他的心情,然而他描绘不出他的心情,他在这黄昏的余光里,有时高兴,有时愤慨,他的高兴和愤慨也都只是他自已所想,他想着想着就高兴了,又想着想着就愤慨了。
  他常在这渐淡的暗光中设想,假若他当年没去当兵,日子会是怎样,是当个技术工,还是坐办公室,当然坐办公室是他心里的一点点自抬,他认为坐办公室是特别有文化的人才能干的事,因为那是一个铁饭碗,虽然他也捧着铁饭碗,可是终要比别人辛苦。
  他想着想着,就也想坐办公室了。他想,如果他也坐办公室,每月有白花花的银子开,看看报纸,喝喝茶水,跟办公室里别的女人调调情,要比在这强多了。
  他又想,如果他坐办公室了,他娶的一定不是他现在的女人,粗俗,野性,像个唐瓷缸子一样,早就磨破了皮,生出了锈。
  他白天这么寂寞 ,晚上想跟她说说话都不行,一个床铺上睡着两个人,千变万化的也就是哼哼的呼噜声。
  可他又一想,他女人还是挺好的,他这鞋,虽然土气,全村最结实的,怎么都穿不烂,他这棉裤腰子,设计的最精细,还有两个提带可以系绳子,不掉下来。他一想这就乐了,村里头那些男人,打打闹闹,有几个没掉过裤子的,就他女人细心周到。嘿嘿。
  他又想他女人了,他女人年青时候也漂亮,因为他帅,他当兵,当兵就是不一样,皮肤黑亮亮的,英武,白灿灿的牙,一下子就把他女人勾到手了,结婚那天,他女人一身红艳艳,羞答答的跟在他后面走,把整个天都照亮了。
  他又开始嘿嘿笑了。
  可又伤感了。
  他觉得自已没用,整天就在这几百里的山道上穿走,白天他寂寞 ,可也是她的寂寞 ,她一个人守在家里,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养孩子,他从来都没问过她的苦。他要早上五点钟就骑车往这赶,他女人要三四点钟摸黑给他做饭,他女人做的饭,看着粗糙,白菜邦子炖肥肉,土豆焖茄子,都是山里的土菜,可摆在饭盒里,却是利利索索,精精致致,一点都不洒汤,他背着也舒服,可以滴汤不撒的晃悠几百里地,他每次打开饭盒的时候都很得意,好像练了绝世武功一般,汗不溜水的大吃。他女人还给他烫酒,最便宜的老白干,用一个封底的粗管子顺着军用水壶插到底,只是那么一溜的酒,水壶的里面灌上热水,让酒保温。他埋怨他女人,在哪想的这个馊主义,只让他喝这么点的酒,他女人也不吱声,就只给他烫这么一点点。他一喝的时候总觉得不爽,总觉得喝不够,舌头刚粘这么一点火辣辣,就又全是水的清淡了,可这样也好,他从来没醉过,每天都清爽着,又热烈着,他又想他女人的好了。
  他跟他女人结婚已经几十年了,没说过什么情话,就谈恋爱的时候给她买过一个红围巾,那个红围巾刚开始艳艳的戴在头上,后来退了色,被当做桌布,后来又退了色,被当做小包裹,后来又退了色,做了他儿子的尿垫子,后来又退了色,成了家里擦灶台的。
  他想他女人这辈子,就像这红艳艳的围巾,跟着他过日子,磨啊磨的,挺漂亮一大姑娘,硬把汁水磨了去,变成了一堆老骨头。
  他又开始伤感了。
  他想起他老婆给他生儿子时的艰苦,他晃晃悠悠的也是踩着太阳的尾巴回家,刚进村口,就有人跑过来跟他说他当爹了,他呼的就把车子扔了往家跑,看见自已的女人头上扎个红带子躺在床上喂奶,他第一次看见自已的儿子,他当爹了。
  他不晓得他女人给他生儿子的时候费了多大的力,是顺产还是难产,他粗粗拉拉的几十年都没问过,他女人也从未提过。
  他以为生孩子像拉屎一样容易只几分钟的事情,他不晓得他差一点就看不见他女人。
  他想起他的儿子很骄傲也很生气,他离儿子远,白天见不着面,晚上倒床就睡,他儿子考了一百分他就在白天值班的时候给他做木枪,他儿子考的不好,他拎起来就揍,也不管他儿子是在吃饭还是睡觉。
  他儿子倔的时候跟他一样,更着脖子说你打啊你打啊,你打死我,就再也没人叫你爹了。然后他抄起家伙就揍,不分轻重的打,他骂,儿子喊,狗叫,一院子乱七八糟,他女人拦不住,一急眼,把菜刀拎出来往当院一撇,一跺脚,你杀了我们娘俩吧。
  他自已躺在床上想起这些总觉得好笑,他老了,儿子大了,都要结婚了,他想给他儿子说个媳妇,他一直都相中村边那个姓张的家里的孩子,可他儿子不干,他自由恋爱,在城里找了个姑娘,他哪懂自由恋爱,他结婚的时候,也是爹妈给说的对象,见几次面,就牵回家了,自由恋爱,他觉得新鲜,他想起恋爱这个词还有点脸红,年青人的词,他想,老不害躁。他低头看脚,灰色的袜子,打好几个补丁,他扭扭脚趾头,又笑了。
  他想他儿子快结婚了,又高兴了,觉得自已这一辈子没有白活,生了个小崽,马上这个小崽又有小崽了,他可以抱孙子了,他觉得自已的手太粗糙了,现在都这么糙,过几年孙子生下来,就更糙了,这么糙的手哪能摸孙子那么嫩的脸啊。他搓了搓手指,想把手搓细点,他搓手上的老茧,眼睛像窗外望去,他看见了自已的自行车,这车已经跟了他几十年了,什么都让他改过,只有车大梁是以前的老样,他觉得自已的车很结实,他这么大的身板,每天都把车坐在屁股下,嘎呦嘎呦,硬是坚持了这么久还没有散,他又觉得自已赚了。
  他骑车的时候总会想起当兵的时候,他当过三年兵,是炮兵,每天都坐在坦克上,威风极了,他手又巧,力气又大,什么活都会。上级让他留部队,他不干,他看不惯他们那个连长,总跟他对着干,指手画脚,鸡蛋里面挑骨头,硬说他的不是。他一股子牛气,说不干就不干,拿着退伍费就走了,他想着想着,又后悔了,妈的,那个连长现在不知道咋样了,估计早就成了大干部了,他在这给火车敬礼的时候,说不定那个连长就腆着个大肚子坐在火车里往外扔香蕉皮,看着他敬礼。他啜了口吐味,觉得自已选的路不对,要是自已继续干,凭着那点手艺,说不定就是工程师的待遇,国家分大房子,有退休金,自已的女人也可以拾掇的利利索索的,说不定还能分配到城里。跟别人一样,养成个狗啊,溜个弯啊的什么的。
  他又开始幻想那种生活了,他现在就盼着儿子能早点在城里买套房子,这样他就能时不时的过去看看,他活了这么久,城里与村里只是几十里的距离,还不如他敬礼的地方远,可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他总也没机会去,他就盼着自已退休,儿子一结婚,他就立马跟着老伴扛着所有家当去城里,他每天都盘算,当院里的鸡是杀了还是带去。眼看这进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反而有点害怕了,他那儿媳妇,城里人,从小娇生惯养的,能看上他这个土了吧叽的老公公吗,他和他女人,一辈子没见过大世面,就在这锅大的村里窝着,会不会像旁屋老刘头那样受欺负呢?他当初还劝人家说想开点,拍着胸脯说我儿子肯定不会这样,可现在呢,他有些想哭,养了几十年的儿子,要听别人的管了,人家能不能养他老还不一定。
  他狠狠的抽了一口烟,觉得很有味道,又觉得有些呛口,他吐出的烟圈太大,迷了自已的眼睛,他喉喉的干咳了几声,数了数身上还剩下几只烟,这又是他老伴干的,每天限量抽三只,多不行,少倒中,烟末子跺的细碎,自已家种的烟叶,他老婆知道他好这口,就在当院的菜园子里腾出一小块方地专门给他弄这个,春种夏收,晒干了跺碎,像伺候孩子一样伺候他的烟叶子,等全都收拾好了,再用卷烟纸给他卷好,每一根都是手指粗,匀称的要命,他也自已偷偷卷过,想多过几口隐,可他的大粗手就是卷不住这小东西,只好作罢。
  他有些累,便起身向外走,他的活其实挺轻松,就是对着火车敬礼,他刚退伍的时找到这份活还暗自窍喜,真轻松啊真轻松,可才几天的功夫就厌了,就后悔了,他想过很多法子换工作,可没人没本事,总不能摆摊修坦克吧,他只有干下去。
  他就在这成天的守望火车,陪他最久的不是他女人,也不是他儿子,是跟随他几十年的大黄狗,大黄狗都老了,他刚干工作的时候牵的是小黄狗,他在前面骑车,狗在后面屁颠屁颠的跑。然后是大黄狗,现在是老黄狗,老黄狗也走不动了,在院子里趴着,牙都掉没了,它儿子接它的岗,每天跟着他在几百里的路轨上奔波,也都要老了。
  大黄狗退休的时候他暗暗擦眼泪,亲手给狗缝了块红布巾,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打磨了一个精细无比的木奖盘,上面还刻上了字,写:大黄狗退休,功不可没。他也写不出什么,因为肚子里没墨水,他写这几个字,还费了很大的功夫,他一边磨奖盘一边想内容,最后他想起了功不可没这四个字,因为他当兵的时候修好了最破的坦克,团长就夸他说为部队做贡献,功不可没。他把红布巾和木奖盘订在狗窝外,给他的老伙计一个自已的勋章。
  他的眼睛又润了,他想起大黄狗又想起他自已,大黄狗老了,他也老了,他年青的时候跟大黄狗一样壮,每天有使不完的力气,释放不完的精力。他能干,大黄狗也能干,他在屋子里呆着,就把狗放出去,狗在外面撒丫子跑,有时候跑到山里还能给他弄个野兔子吃吃,他和狗都能尝到野鲜味。他吃兔子的时候也没什么讲究,用利石头把肚子划开,撕去皮毛,掏干净内脏,顺着火车轨捡一堆石头,又捡几个木头棒子,就把弄好的兔子塞到石头里外面用火烤,每次吃的时候他都把最好的部分给大黄狗,他记恩,大黄狗救过他的命。
  那是冬天,天黑的早,他刚要骑车回家,就看见屋外有一双绿眼睛,他看大黄狗还在屋里趴着,就确定那是一只狼,他开始流汗,拿着长刀就出去,狗跟在后面乱吠,他看不清物,只是黑影冲过来,大黄狗呜的扑过去,跟狼撕咬,咬着咬着就不咬了,他以为把狼咬死了,就放心的回家了,后来才知道,大黄狗和狼成了朋友,那是只母狼,它俩还谈了恋爱,还生了一只小狼狗,大黄狗把小黄狗领回来让他养,他才看见那狼在远处站着,他拿鞋抽了大黄狗一下,抱着小狗就笑了,晚上就把小狗夹在臂弯里驮回去了。
  他瞄了一眼旁边的大黄狗的儿子,又起身摸了摸它的脑袋,蹲下去又站起来,伸手拿了块馒头,塞在狗嘴里。
  推开门,他走出去,看一条火车轨从这头绵沿到那头,这条线他看了几十年,每天看几十遍,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到他敬礼的地方,他凭地的震动就知道火车多久就会出现。他又暗自窍喜了。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明天他就退休了,来接他班的就是下一个人了,那个人会适应这个工作吗,会睡这张老床吗,他把床上的东西都紧了紧,用一个绳子拴在了自行车上,他看这个房子,让他收拾的更空了,被褥都没了,这双被褥让他盖了几十年,每一次都是他女人紧催着他才知道把床单拿回去洗,被子也老了,里面的棉花都成块了,有几块破破烂烂的露出来,他又难过了。
  他把地上的砖头摞好,那是他冬天烤火的砖头,用自行车驮了几百里地,搭一个圈,里面放木头,他就用这个烤火,取暖,后来又捡了个破水壶架在上面烧水,用的久了,砖头也黑了,水壶也黑了,火堆对着的屋顶也黑了,他引以为豪的牙也黑了,都老了。
  快到点了,他不能再想了,下一列火车开过,他就可以回家了,以前他最盼望的就是这个时候,他就想早点回家,好好的吃顿饭,训训老婆,骂骂儿子,没话找话,心里舒坦,可今天不,他又想哭了,他盼了几十年的休息,这一天真要到了,他到想哭了,他穿戴好他的工作服,一个黄马甲,洗的发旧了,上面写着铁路工作者,他有新的,可他不穿,他总认为这个没穿坏,穿新的可惜,他给儿子穿,儿子不干,说同学看见了该笑话了,该说他是扛矿泉水的了,他把儿子一顿好揍。
  他摸了摸衣服,又摸了摸衣服,这次真的要哭了,他想他再也不能站在这了,他再也不能敬礼了,他以前敬礼的时候总觉得累,觉得手臂发酸,觉得关节炎什么的破病都是敬礼给弄的,他刚接到退休这个消息的时候高兴的一宿睡不着觉,日日夜夜就盼着这一天,他盼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的慢,觉得时间跟他做对,觉得老天爷不干活,不让时间走快点,不让他早几点享受清闲。
  可是现在,他真想让时间停滞,他想再多敬几次礼,把以前偷懒的都补回来。
  还有几分钟,他就退休了,他昨晚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老伴自个叼唠,说儿子已经在城里买好房了,两屋一厨,都收拾好了,就等着他退休去住了,儿媳妇还给他买了个新自行车,让他在城里骑,说城里大,走路累脚底板。他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事,一翻身,就又睡去了。
  他已经在敬礼的位置上站着了,脑子里想着这些,忽的一下又笑了,他觉得儿子有福,自已更有福,他从城里回来,还可以跟邻居老刘头拍胸脯说他儿子好。
  他又乐了,泪和笑一起冒出来,他还来不及擦,火车过来了,还是那个尖利的鸣笛声,他快速的抬起手,用劲全身的力量站直绷紧,他抬着头,看一节一节的火车呼啸而过,混着沙土与埃尘向他脸上砸来,他又看见车窗里的人们,谈笑或是侧躺,也有人指着窗外指着他,然后而过,他的眼睛就抬到四十五度,看一节节列车的变换。
  敬礼。
  长时间的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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