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总有一天你们会回来的


总有一天你们会回来的
  
  朱子青
  
  冬天眼看就要来了,我又一次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长眠在地下的母亲,我已经无力照顾母亲了,但我得照顾好父亲。我一直认为我正当年轻,又是家里的老大,应该尽力让年老的父亲安享晚年,让弟弟等其他的亲人生活地好一些,这是我的使命,现在想来这比我的理想更为迫切与沉重,但不知为什么我常常一想到这些就感到紧张,同时内心就充满矛盾,但过后就有一种神圣感促使我尽快行动起来,将眼前的事办好,所以我现在又一次打电话动员父亲来城里过冬。
  父亲听了我的话感到十分为难,他说再等等吧,雪还没有落,家里头还有好多的活要安顿!我想象不出家里还能有什么活,父亲一个人守着一院空荡荡的房子,我们每月按时把钱打到他的卡上,家里安装了自来水,也没有养什么牲畜,地父亲曾说全部给别人家种了,还能有什么活呢?就是找活干也似乎找不到了。我想这一定是父亲的推辞,他只是不想来城里罢了。可是我却会一遍遍地思念父亲,在繁华的城市里,在忙碌的工作之余。我的脑海里一直回旋着那些凄凉的景象,父亲孤伶伶地坐在炕头,坐在黑夜里,一锅一锅的抽旱烟,门外只有风声或者屋檐上流下的雨滴……在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我希望父亲能够说出一句话,打破黑夜的苦寂,或者给我打一个电话,但父亲很少这做,似乎不屑这样做,或者他的身子太虚弱了,为了保存体力!我一直担心父亲有一天会被黑暗突然间吞噬。
  母亲去世后我本来是要将那一院房子卖掉的,我给老房子拍了好多照片,包括家具,农具,老房子的每一个角角落落,还有村子里的路、树,我小时候跑过的沟沟洼洼地,我想母亲不在了,家可能就不存在了,尤其看到那么多叫不上名字的孩子时,我就感到自己不属于这个村子了。可每当我想起父亲一个人守在那院老房子的时候,我就十分地想卖掉它,也许只有这样才能逼父亲来到城里,同我们住在一起。我曾经为这样的想法感到聪明,我想自己是这个家的老大了,我完全能做得了主,完全可以给父亲的年带来幸福。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看出了我的想法后变得沉默了起来,更不愿来城里了。我曾经嘲笑父亲小气,一辈子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到了晚年还是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我知道父亲是舍不得他置办的那些家具、锅碗瓢盆,以及那几间破房子,其实在我眼里,这些东西送人都没有人要的,守着那一堆东西做什么呢?父亲说还是农村住着散舒些,住在城里的高楼上,就像连根拔起了一样,农民怎么能离开土地呢!我对父亲的态度有些生气,心里想他太自私,只考虑自己的心理感受,完全不理解儿子的心思。但父亲一直在沉默着,我感到我们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隔着千山万水,或者父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一样,这让我感到痛苦极了。
  我对父亲说,城里开始供暖气了,房子里暖和极了,你来吧,不用再每天烟死火燎地抱树叶烧炕,不用再边拉风箱边炒菜,城里头还是方便!父亲又一阵沉默,接着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他不想来,你们兄弟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他言下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尽快回来在村子里生活。他坚信,有一种力量会推着我们回来。父亲的话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怀疑父亲是不是老糊涂了。我说我们不可能回来了,父亲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总朝前跑,不回头看一看,你们要相信世上很多事是重复轮回的。我说我们都有了城市户口,在城里买了房子,不可能回去了。父亲说虽然你们兄弟都有城市户口,你母亲已经过世了,但村里人都知道咱们家有四口人,咱们家有四口人的地,村子里给上面交税、包括唱戏摊派等各类费用,我都是按四个人交的,我乐意这样交税费,每次交给村长的时候,村长都十分高兴。我就是要让村长以及村子里所有的人承认你们兄弟仍然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我要守着村子里分给我们家的那几亩地,守着那二亩果园,而且不时地开些荒地,种些树,加盖两间房子,我知道你们有一天会回来的,而且会拖家带口,到那时如果地里产的粮食不够吃,如果房子不够住,你们肯定会怪我的。
  我说你都说些什么话呀,我们怎么会回去种地,你不是已经把地给别人种吧!父亲说,这些年我没有把地给别人种,那样人家会骂咱的,不种地的农民算什么呢?地是农民的依靠和身份证明,有地在就感到踏实,怎么能将地丢了呢?咱家的每一亩地我都精心地伺弄着、平整着。想当初在你们兄弟成长的时候,地出了不少的力气,它们把你们养大了,你们就出去到城里挣钱了,本应该是你们的地我只好替你们照管了,但这些地终究还是要回到你们手上的。现在你们不再吃咱们地里的粮了,也应该惦记着咱家的那几亩地的恩情。这两年我啥都没种,就是想让地缓一缓,我想等你们回来再耕种的时候,那时候别人家一亩打四百斤,我们家地会打八百斤的,到时候我们一大家子人一定够吃了。
  我还是觉得父亲说的一些话有些不可思议,我说你身体还好吧!父亲没有接我的话茬继续说。为了让村子里的一些孩子也知道我们兄弟,父亲拿着照片给这些孩子看,让这些孩子对着我的照片喊叔,还有的让喊爷爷,说我们有一天要是回来让他们这样叫,不能乱了辈份。那些孩子有的笑着跑远了,有些好奇地把照片看了又看,一遍遍地问我们会不会开汽车回来,会不会回来在村子里修高楼,会不会给他们买好多电脑,会不会带好多好吃的方便面、糖果等电视广告中的零食!父亲听到孩子的话失望透了,但为了让孩子承认我也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只有违心地对孩子们说会的,会带回来这些东西的。
  听到父亲这样说,我突然变得伤感了起来。父亲接着又说,现在村子里空荡荡的,人站在山头上喊一声,村子里到处都可以听到回音。有些女人说村子真大,还有些孩子也这样说,这让父亲十分地生气,只有老汉们不会这样说,他们都觉得村子太小了,年轻人是因为村子太小才跑到外面去了,如果村子大一点,也许他们就不会跑出去了。为了让村子大一些,父亲他们几个老人几次同邻村的老汉干上架了,实际上是他们侵占了邻村的土地,但他们还是不承认,邻村人说他们人老了老了,还有侵略者的野心,他们也有儿孙,他们的儿孙也会有一天回来的,那时候寸土寸金,一寸土就能救活一口人的命……他们的话,说得父亲低头回来了。
  我想现在城里人得老年痴呆症的很多,是不是父亲得了这个病,但我所见到的病人语速十分地慢,而且反应十分迟钝,但父亲似乎反应很快,思路清楚。这时父亲接着又对我说,他要等着我们兄弟回来,他有好多的事情要交待,活人不是那么简单的,如果回来什么也不会干人家会指着我的后背骂先人的,再说他到了母亲那边也不好交待。我们耕不会耕,种不会种,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只能被别人瞧不起。现在城市里不安全的因素太多了,城市是不适合人居住的,他来过一次,远远地看到城市被沙漠戈壁包围着,他说有一天我住的那个城市会变成沙漠的。在城市里,尤其是冬天,雪落下来就是黑的,连那些麻雀都黑不溜秋的,这样的空气能养人嘛?街上车多得像蚂蚁一样,满街都是汽油味,还说我们给他买了好多的保健品,那些对身体都是有害的啊!父样有些忧心忡忡!我在家也看电视,看到你们喝的奶粉里有化肥呀!现在地里头都不上化肥了,前些年地里上化肥,得癌症的人越来越多,现在都不上化肥了,可现在你们城里竟然有人还往奶粉里加化肥!想当初你爷爷活了九十多岁,活到不想活的时候给我们打了个招呼就永远地睡着了。现在你们吃火锅、吃辣椒酱、还让孩子吃什么肯德鸡,我从电视里看到报道了,说这些全是脏东西,都是有毒的,但为什么你们知道有害还是要吃呢?吃这些东西能像你爷爷那样安然地走吗?我听说你们那养的鸡不长毛,吃什么特殊饲料,有的长三条腿,三只翅膀……还有人长了巨大的瘤子,我一想到这些就感到紧张,担心等不到你们回来,担心你们想回的时时候浑身却没有了力气。你们还是赶快回来吧,把我孙子一定要带回来!不能让我孙子受毒害。
  父亲语气缓缓的,但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他说,你们回来我得给你们交待些事情。有好多事情你们得学会,你们要亲手掰一次高梁,割一趟麦子,要打一次连枷,赶一回牛车,种一亩西瓜,上树摘一回果子,在荒地里烧一次玉米棒子或洋芋,在家里宰一只鸡,在门前的枣树下剥一只羊。我得让我的孙子认识糜子、荞麦、菜籽、麻子、豆子、苜蓿、芨芨草、荨麻……等等杂粮以及草儿,认识许多庄稼与杂草、野花里的小虫子、野蜂,哪怕被草扎伤,被小虫子蜇咬,我都是高兴的。另外,你也得学会唱社伙曲子,你们再不学唱,这些东西就从这个世上消失了,这些曲子纸上没有,孩子的音乐课上没有,但这些都是祖辈口口相传的,我如果不传给你们,就是对祖先不肖啊!
  我想象不到父亲突然变得这样健谈,似乎这些话是我逼出来的。如果我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他来城里,他大概不会说这么多的。
  父亲说,家里的背蒌、席包、囤、箩、筐、笸、三条腿的圆凳,五斗橱、三屉桌子,高低柜等等生活用具与家具还都在,劳动用的铁锹、锄头、铧犁、耱盘、碾子、笼担、斗、申子、铡刀、镰刀、架子车……你们都得会用,每当我看到这些擦拭得发亮的农具与家具,虽然有些老钝与陈旧,也许值不了几个钱,但你们不能什么东西都拿钱来衡量啊!我还是希望你们从我手上接过这些东西。还有你母亲经常做过的饭菜,细长面、搅团、糊糊、小米粥、豆腐、面精……你们也得会做,我相信你们的胃还是适应这些吃食物的,胃是从小惯的,你们小时候爱吃的老了也爱吃,不要总认为山珍海味好吃,那不适合你们的胃啊!父亲说只有我们把这些东西都会了,他才会放心地去,才会大大方方地去见我母亲、我的爷爷。父亲说他在房前屋后种了好多树,有花椒树,花椒树结花椒的时候不能让怀娃的女人动,这是母亲说的;他还种了杨槐树,槐花可以蒸馍吃的;他在地里还种了荞麦、糜子等杂粮,父亲说人是吃五谷杂粮的,酸甜苦辣都要尝尝,这样对身体有好处。他还种了些苜蓿,说可以养牛、驴、马、鸡、狗、猫……父亲说,到那时,当你们这茬人一齐回来时,村子里一定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样子,这就是太平盛世啊!这是咱祖辈多少代的期望,我们以前一直无法实现这种念想,只好写成对联贴在门上,等到你们回来的时候,这个理想就都实现了。这是对先祖的最大的孝啊!娃呀!
  电话那头的父亲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听父亲这样说,也心里头难受了起来,我只好对父亲说,好的,好的!我想我同意父亲的意见,一定会使父亲感到安慰的。父亲听到我答应的声音,顿了一下又说,院子里有老鼠、树上有雀雀,只是现在很多年没见喜鹊了,房子的椽隙里它们的一些小雀雀的巢,犹其是燕子的巢你们一定不要乱动。另外檐前我挂满了红辣椒、院子里玉米架上有金黄的玉米,也有黑玉米;粮房里的囤里装满了小麦,还有一些杂粮,这些年我一直积攒数粮食,为的就是等你们回来,这些粮食是安全的,放心的,我听说你们吃的面粉里也有毒,这真是丧尽天良啊!谁还敢相信什么呢?回来吧!我把房子里里外外都收拾地整整齐齐,暖暖和和的、干干净净地就等你们回来呢!村子再小,再穷也是你的归宿啊!回来吧,回来在地里干活,让孩子在地里玩,你们成天对着电脑,这样下去四肢会萎缩的,你要写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像梦中的胡话,它们不是世界的全部,再说人不能总被梦强迫着!
  我对父亲说,好的,好的,我会尽快回来的,你安心养好身体。
  父亲说,最近村子里接到了上面的命令,要将村子里原来的老宅子全部推平填掉,而且进行荒地平整。听到这个消息后,他们几个老汉商量了,要挡住这个命令,他给村子说了几次,他担心上面来人会把村子搞得目面全非,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更不愿意回来了!村长说,邻村已经动作起来了,推土机的声音整天响在他的耳边,他也心烦。父亲说,邻村推得动了风水,死了好几个年轻人,都好端端地在半夜死了。村长听了也有些害怕,父亲说,丑子为了等儿子回来,想多开点荒地,被土打死了,人压成了肉饼,我们不能让丑子白死了,我们为了多争一分地,与邻村的老汉也干过一架,我不能白与他们干了。村长说怕顶不住上头的命令。父亲说,无论娃娃们走了多久,村子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每一棵树,每一条路,都记着他们,也等着他们呢!如果推掉了村子原来的模样,就意味着拒绝所有走出去的年轻人。有些孩子眼睛瞎了,但能闻到村子里的气息,如果推得到处是生土味,娃们回来也是不习惯的。村子里有些娃娃断了胳臂,瘸了腿,他们从小长大村子里,熟悉所有的路,如果这样平整一下,他们的手脚也是难以适应的。还有一些牲畜,不知能不能呆得住,如果硬要这样下去,有一天我们这个村子就不存在了。父亲竭力想说服村长,看似公心,其实他怀有私心的,他担心我们回去找不到过去村子里的样子,找不到小时候的感觉,怕回到村子里跟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两样,所从此我们兄弟永远地变成流浪者,永远地离开故土,像两只飘在空中的风筝一样孤苦无依……
  父亲说完,似乎十分地些沮丧,猜得出他为这个命令而日夜难眠,他在半夜里坐在炕头一锅锅地吸旱烟就是为这个了,他盼我们回去已经有些心急如焚了。我边安慰父亲,边说我放下手头的工作就会尽快回来的,我怀疑父亲真的病了。父亲说,不要开车,昨天牛娃用打工挣的钱买的摩托车,骑着回来了,没想到还没有骑到家,就被摩托车驼着飞下了悬崖!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开始有些吱吱唔唔,父亲听了我这样说就挂断了电话。
  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也想象不出父亲心目中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的太平盛世是什么个样子!只是觉得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我们家的那几亩地,我能感受得到,父亲千辛万苦养我们长大,把我们送进城里头,他有些难过,有一种白养了的感觉。可我确实是身不由己啊,我对不起自己的亲人,我没有能力完成老大的使命,没有能力让他们过得好一些。
  挂掉电话良久,我的耳边还响着父亲的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有一天你们会回来的!
  


转自: http://www.ic37.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