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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剧院



   门口的地上撇下一张椅面,绿色的。这个原本令人舒适的座椅,在与椅背和扶手彻底分开后,只能趴在地上。而从前的颜色则没有完全剥离,沿着肌肤一样的纹理深深地嵌进去。原来呢,椅子是被牢牢固定住了的。人一坐上去,整个儿就不由分说地陷入。脚够不着地,只能悬在椅子跟前晃荡。一同陷入的还有周围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这种突然逼近了的陌生感让人很快形成了对该特定场所的深刻记忆。那道中途外出才打开的侧门,被沉重的成年不拆下来的枣红色绒布严严实实地盖住。门吱地一声敞开后,随闪出一条缝隙,应声而入的光线分外刺眼。
   眼下的门是什么样子的?透过坠了一把锁的玻璃门,可以看见的就是趴在地上的一张椅面。好像是走得急,带的东西就掉了,可掉了就掉了也没重新拾起来。于是,留在现场的这个被舍弃了的物件就制造了事后的一种场面。而想象的可能正沿着每一种可能的渠道徐徐展开。此时,站在门外再也看不见里面的情景,看见的是映出了影子的玻璃门,映照着立在对面楼顶上的广告牌。
   那天,我从沂蒙路拐进考棚街是为了躲开身后的风。没想到的是,我拐了个弯儿,那家伙也紧跟拐了个弯儿,随后就气势汹汹地从楼顶上刮过,从迎面扑来,或者从附近一些巷口冷不丁窜出。一时间,我找不到一个可供自己停留的处所,除了继续前行。经过了一家医院后,必然出现的是药店,接着就是服装店,超市,以及形形色色的专卖店。路上的行人少,他们似乎不在意对面的人,也不太在乎伴在身边的风。我记得从前这条路上有一家报亭,现在却没了。对过的小商店外面铺着几张当日的报纸,我只是远远看着,没有走过去。一旁那个曾经一度出入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自己一路走过去,走过去了便不会回头。就像现在,我不会在意后的风,提防着的是从迎面扑来的。
   迎面扑来的风踩上了楼顶,这不奇怪,草也站到了上面。几蓬没有颜色的草出乎意料地冒出头来,没有秩序地立在楼顶边缘。还有声音。我奇怪自己此时听见的声音不是来自路边,而是头顶上。我抬起头,这才看见几个人正在楼顶上蹲着,也有的走来走去。那是几个跟草并排站在楼顶上的人。接着,就看见了上了锁的玻璃门,看见了门口的地上撇下的一张绿色的椅面,看见了映出影子的玻璃门映照着的立在对面楼顶上的广告牌。临沂全通大剧院,是转到了正前方看见的。我知道以前不是这个名字,这该是被数次替换了的最后一个。曾经用蓝色精心描了一圈的轮廓,如今齐刷刷地被虫子咬蚀。
   红色堆砌着的“售票处”依然耀眼。这个一度敞开的窗口旁贴着的从前的纸上注明“票价10元,学生半价”的字样。白色的字,种子似的分列两行均匀地撒在红纸上。“通宵营业”指的是工作时间,也就是彻夜达旦。不同的字面排在一起即觉出了其中的分毫差异。那个守候在售票处的单独的影子与分散在空旷的剧院内寥落的人影共同度过了一段时光,而任何一种光影的闪现都没有制造出更多的追逐,譬如那个亮灯的窗口,那一卷卷长长的晃来晃去的胶片。现在,洞开着的售票处空无一人,除了一个正拿脑袋往里面探视的人。没有人会介意。坐在里面的人走了,靠窗口的桌子走了,椅子走了。剩下的是摊在地上的木棍、蒲扇、苍蝇拍以及凌乱的纸张——它们正被灰尘团团围困。从前,这些可都是用得着的东西,夏天挥舞起来的神气的蒲扇,簇新的纸张规规矩矩地摞在抽屉里。而今,扑簌簌往下跌落粉尘的墙上曾经悬挂着的挂历躲哪儿去了?与售票处紧挨着的另一间房的玻璃门上,出现了蜂蜜、蜂胶、蜂王浆、蜂花,很显然,这些遥远的、诱人甜蜜的字眼与剧院无关。这间曾经被出租了的剧院的临街的铺面,先前派作了什么用场无从知晓。而今,在彻底清除了与蜜蜂息息相关的劳动成果后,留下的一股潮湿的、难以掩盖的、阻塞的气息,正试图打动靠近的鼻子和眼睛。
   与此同时,眼前就出现了那面被打通了的后墙。对这个贸然打开的缺口所成就了的一扇窗,我还是感到意外。我不确信地一次次抬头,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硕大的豁儿。然后,就见一个人从剧院中走出,仿佛破墙而出。拥有这种力量的人会是谁?一种声音确凿无疑地出自他的脚底——踩在堆积着的木头上所发出的声音让人觉得寂静和不安。很快,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与声音消失了,一并消失的还有长长的殿堂般神秘的剧院。院子里到处堆满了砂石、水泥、瓦砾,拆下来的木头、钢筋、铝合金窗框摞在脚底。剩下的那个曾经作为顶梁柱的支架,空荡荡得像个陈旧的衣服撑子。与增砖添瓦、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相比,拆除呈现出更多的遗迹,令当初那些充当材料的建筑物质暴露无遗。如今,过去成为被推翻了的现实,而废墟的意义除了眼下的荒凉、破败、坍塌、混乱之外,肯定还实现着其他的可能。那些蹲在楼顶、站在被推倒的瓦砾上、在眼前晃动着的人,熟悉各种式样的房屋,他们按照既定的步骤,一步步倒退着再次抵达出发点。当我站在剧院东侧的门口处观望的时候,现状让自己的眼睛受惊,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看着一座正在消失的剧院,某一刻,我是想努力凭借自己完整的记忆将它们重新搭建。身后的脚步声带来一前一后两个人。拆了啊。我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把握对方是否会接茬。那两个走到前方的人扭头警惕地打量着眼中的闯入者,从留胡子的男人疑惑的眼神中看得出,他原以为我是在采访,而另一个年轻人则始终抱着健壮的胳膊。我不关心拆迁的进度,不关心。我告诉陌生人,自己从前来过这里,可这回变样了。拆了准备做什么?娱乐中心啊。留胡子的男人回过神儿来,嗓子里发出一阵骄傲的声音。
   “游戏里的猴子跑到厨房里,一通造反之后,又冲到街上”。
   “游戏里的犀牛、大象、斑马等冲了出来,穿越墙壁冲到屋里”。
   “游戏里的各种动物冲到大街上,小镇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赶紧躲避”。
   “当小艾伦拿着**躲进一辆汽车里时,以大象为首的动物群也冲了过来,大象一下子把汽车踩坏了,而小艾伦躲在车内却安然无恙”。
   游戏里的。是的,游戏里的。一次次被确定了的主人公全部来自一场游戏。在一部放映着的电影中,应该可以真切地看到这些画面。戴上眼镜的我也看清了那只猴子的表情,机灵的、顽皮的,有恃无恐,它出现在厨房,手里拿着的锅铲成了武器。它要反抗谁?被编排起来的顺序对应着各自的数字编码,从而让每一个片断变得顺畅、有关联。于是,我就沿着一场事件的发展,看见了猴子,看见了犀牛,看见了大象,看见了斑马,看见了小镇的人们的惊慌失措。小艾伦究竟拿着什么躲进汽车里了?还好,这孩子安然无恙。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肯定发生了,世界似乎颠倒了,这些成为主宰的动物成群结队地出现在眼前,气势汹汹地横冲直撞。当虚幻的游戏充斥整个世界,面对梦魇一般的现实,每个人都难免惊慌失措,赶紧躲避。而对另一些生命而言,那些健壮的、高大的、灵巧的、勇猛的动物们,它们会说没有什么不可能。想到这儿,自己的脸上蓦地呈现出“小镇的人们”相似的惊慌。
   这是一张海报,一张从前的、被剥去了大部分颜色的海报,经历了风吹、日晒、倾斜的雨点的偶尔光顾,以及视线的摩挲,准确无误地出现在剧院一侧的墙壁上。这个对剧院及观众而言必要的宣传品,从张贴之日起即执著于各自的展示。我看到的是一张完好的电影海报。很久以前,我就喜欢站在电影院门前花花绿绿的海报前,透过那些被截取了的一幅幅精美的画面,寻找着与剧情最紧密的关联,兴奋的心情难以言表。猴子、犀牛、大象、斑马以及小艾伦出自这部叫做《勇敢人的游戏》的影片,系彩色立体声故事片,美国哥伦比亚三星电影公司出品。那些顺次出现的是创造该影片的一群人。主演:罗宾.威廉姆斯;利斯特思.邓斯特;大卫.艾伦.格里尔;亚当.哈恩.拜尔德;音乐:摩姆斯.霍纳;视觉科技:JLM;剪辑:罗伯特.达尔瓦;总美工设计师;摄影指导;制片助理;原著:柯里斯.冯.阿尔斯伯格;编剧:格里格.泰勒;吉姆.柯里斯;电影剧本:乔纳森.亨斯雷格;制片人:斯科特.克罗夫;威廉.特伊特尔;导演:齐.约翰斯根。中国电影公司进口,北京电影制片厂译制发行。不知出于何种理由,我省略掉了总美工设计师、摄影指导及制片助理的姓名,尽管他们同样缺一不可。此外,《国家的敌人》、《失落的世界》、《一个都不能少》、《舞女》、《双料间谍》、《国歌》、《我的1919》、《黄河绝恋》、《幸福花园》是出现在海报上的一部部影片,它们与西安电影制片厂、潇湘电影制片厂、上海电影译制片厂、金龟兽影视责任有限公司、中国电影公司、美国环球影片公司安布林娱乐公司,长江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电影局紧密相关。而摄制、发行、译制、出品、展映、隆重推出,是一系列颇见力度的举措。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献礼巨片、数码立体声、彩色宽银幕故事片、国产优秀影片是隐在海报里的又一行分明的字。“有些恐龙居然还活着”。有人在一旁念道。身旁是那个抱着胳膊一声不吭的年轻人。出声的是另一个年纪小于他的少年。他们认真地盯着年代已久的海报,好像准备发现什么秘密。俩人什么时候也来到这儿的,我不知道。我知道,还活着的恐龙来自《失落的世界》的“侏罗纪公园”。
   有些恐龙居然还活着,的确让人吃惊。此时我面对着的是陈旧的墙。自己很难对旧作出一个明确的界定,这个指向了时间且被时间给予了的生命,阴影般爬上了整面墙,爬上了这片即将废弃的剧院。坐落在剧院后面不远处的一幢幢青色的楼房,崭新得扎人的眼。重新站到剧院门口时,我知道自己攀上了十二级台阶。三根粗壮的石柱撑起剧院的门脸,周围再没有人,除了我,就是楼顶上直立的草和跟草并排站在楼顶上的工人。那两个年轻人走了,那辆牌照为山西MB3603的货车也准备走,车上装满了拆下来的旧木板。谁能料到旧与木板竟体贴得找不到丝毫缝隙。身后玻璃门上“欢迎光临,冷暖空调”的字样还在,一把忠实的锁止住了任何试探的脚步。头顶处的天花板和墙边的装饰板一起翘起了嘴,剧院门前那个下水道井盖不知躲哪儿去了,留下一只黑咕隆咚的干枯的眼。我不知道剧院东边和西边卖烧烤的男女是不是一家。他们分别守在剧院东西两侧的巷口,耳畔似乎没有风,只闻得见煎锅内的热油吱吱作响。剧院西边的红门摘掉了,墙上高高的通风口乏了似的,早已阖了双眼。很少有人朝这儿走,除了巷口那个卖烧烤的女人,两个背工具箱的男人停在了一户大门紧闭的民居前。从前的剧院,灯火通明,站在散场了的剧院门口高高的台阶上,满眼都是陌生的气息陌生的人。自己的心里总是充满怯意,唯恐像片树叶似的被人流劫走,就老老实实地守在西边的巷口,盯着从眼前鱼贯而出的自行车、攒动着的人影。那道好像望不见尽头的深巷,排列着密密麻麻的自行车,光着脑袋的电灯泡和忙碌的看车人一起营造着属于某个夜晚的气氛。电影散场了,一条熙熙攘攘的热闹的街,人流如潮。坐落在远处的电影,不需要牵引。这样的一个被灯光和人群簇拥的夜晚,幽深、神秘、渴盼、充满了遥不可及的欢乐。
   那夜,去东方红影城,经旋转门,进宽敞的大厅,脚下红底大花的地毯,绚烂得令人炫目,随处可见殷勤得体的服务员,巨幅电影海报从大厅的墙壁一直尾随至狭窄的电梯。电梯内,我不得不与梁朝伟深邃忧郁的眼神相遇。这个在《色.戒》中出任易先生的男人也不得不与王佳芝相遇。汤唯就是王佳芝,还是易先生就是梁朝伟。我记得从前他是小鱼儿,单纯、快乐、狡黠,如何又变得这般神秘莫测、耐人寻味。电梯里面堆满了故事,斑斓的颜色抹上了每一个人的脸和眼睛,连不多的几行字都修饰得眉飞色舞。四楼KTV响起那首叫做眉飞色舞的舞曲。熟悉的旋律,陌生的曲名,郑秀文瘦削的身体随风舞动。我坐着不动。热闹的夜晚自己竟然有些落寞,跟前大屏幕上方迅速闪过“在KTV一次性消费百元以上,赠电影票一张”。
  
  
   2007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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