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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个漂亮的蝴蝶结
  
  ● 窦宪君
  
  医生是位老医生,会开天书一样的药方,四四方方的汉字写起来,长胳膊长腿长翅膀。胳膊腿参差不齐,长了翅膀不一定能飞,医生职业是要求严谨的,悬崖上长歪脖子树,不是观众的眼睛斜。
  老医生看着我,尽管不是头一次,我还是紧张。好在,方凳子挺结实的,晃几下也不会倒。有问有答,像上学时的口试。上学的时候老师检查课业,现在是医生检查身体,不管什么时候,活着都像进考场。
  上学时考试不及格,多数老师不会因为成绩的好赖还学生以颜色。学生那么多,天天下饺子,坏一个两个的不影响大局。我有一位瘦得像旗杆一样的班主任老师,比较随和,教语文,他曾说,一茬庄稼,总有长和不长的。这位老师的想象力在那个阶段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他从黑压压的脑袋瓜,一直讲到绿油油的庄稼,再顺理成章地提到吃,说到吃时必会两眼放光。同学们常背地里杜撰,关老师的生平,甚至猜测老师的童年是讨饭过来的。个别学生在厕所里碰见老师,故意问老师吃了没有。老师不生气。跟着,老师会在课堂上解释,说话语是现实最直接的反应,怪不得任何人。我不懂老师到底说的什么,不过,说到吃,谁都想,谁也不用笑话谁。他不怎么约束学生,上学时点名,放学时再点,至于中间学生们干什么,极少问津。那个阶段,我不知道别的同学怎样过来的,我是一有机会就溜出去,去学校后面的野地逛,偶尔还会撞见一样去野地里消遣的老师,野草还有高到可以藏身,没等脸红脖子粗的我和老师打招呼,老师已经走远了。那一段时光我过得自在,大自然对艺术感官的熏陶是再完美的课堂教育也无法替代的,我猜测这应该是老师对我视而不见的主要原因。至今我都觉得自己很对不住老师,没有写出一篇像样的作文给他看。我的其它学科成绩也不好,在老师面前从来没有挺直过腰杆儿。老师对我好像也没有过高的要求,从他酒瓶底似的镜片后面那双迷茫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的责备,我的中生活过得迷迷糊糊和他的眼神有很大关系。他一直是怎么看待学生的,他是不是会这样认为呢,别说是不及格,即使交了白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白卷就是白纸,不在上面乱写乱画,说不定以后可以描龙画凤,落一个好底子,起码好过一个破罐子。
  医生没有老师幸运,看看老医生的表情就知道。医生不能以乐观的态度分析好底子和破罐子,还得时刻准备着如何将破罐子还原,这是有难度的。我也没有做学生时幸运了,不过,向往自由的心不会变。我又想溜出去了,真的很怕给别人出难题,这是很折磨人的事。能够溜出去多好,和野花野草、蝴蝶蜻蜓呆在一起。也不用非得是学校后面的野地,野地到处都是,想去哪就去哪,越偏僻的地方越幽静。
  我盯着老医生,希望他快点。也看了,也问了,没啥考虑的了,他开了药,我就可以走了。可是,老医生不停地推眼镜,开药用不着推眼镜,药是现成的,记住药名就行。换个角度说,当医生也挺容易的,好底子破罐子必竟是别人的事,挂起来就完事。而且,病人也都好对付,病人见了医生都跟见了神仙似的,医生只要做做神仙的样子,开出的药都是灵丹妙药。老医生为什么不快点开药呢,他开再长的药方我都不在乎,写多难懂的天书也没什么,有人懂就行,拿了药就可以离开医院了。现在,我对药感情最深了。我喜欢那些摆在橱柜里的、琳琅满目的、裹着花花绿绿的糖衣的药片,即使身体变得千疮百孔,国破山河在,有它们在就会没事。现在的药也高级了,不是从前的人血馒头,现在的人没病都想吃药了,何况有病的人,就更离不开药了。我也相信药,相信所有的药都具有神奇的作用,医学里处处充满奇迹,奇迹就是药物创造的,奇迹就有可能降临到我的身上,我每天都在盼望着奇迹发生。我一点都不悲观,只要有药,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我又回到最初的样子。我也不打怵吃药,一口气吞下几十颗药片儿,没一点问题。既然别无选择,既然和药有了命中注定的缘分,我愿意我的生命和那些小小的药片紧密地连在一起。那些药也不是来历不明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来历不明的东西,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我认为,药本来就是身体里的一部分,不小心在某个时间和身体走散,现在历经千山万水又回来了,回来弥补离别造成的伤害。这样的重逢将使平凡的人生写满激情,像夜空中绽放的礼花,用瞬间的美丽遮掩黑夜的忧伤。有的人一生都不会和药有任何的瓜葛,那样的活着是庆幸还是遗憾,好在,这两种结果只是后来人思想里的一个缩影,单纯用来思索的两种可能。因为这样的思虑,我确定自己的眼睛又是中学时的样子了。
  我对老医生没有过分的要求,什么样就什么样,就像我从来不要求我的语文老师,要求他的眼睛至少应该比我的清澈一些一样,他只要继续开药就好了。至于老医生是否会将我这个破罐子还原,我相信只是时间问题。不过,他若省掉推眼睛的动作,将大大地缓解我的心里压力,虽然我没做成好学生,但是,做个好病人还是有信心的。
   和我的心情比起来,老医生过于矜持了。老医生终于递过来一张单子,他说,去化验吧,验血,化验室在二楼。我想问问为什么这样,声音在嗓子眼儿里转了几圈又回到肚子里。老医生很严肃,这一点和我中学的那位老师不同。我的老师至少给了我表达的机会,尽管不在课堂上,可是,花儿草的也长着眼睛和耳朵。
  从门诊出来,我在走廊里晃。有些迷糊。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以前医生只是相面,即使疼痛开始蔓延,骨节无序地增长,医生最多也是搭搭脉,多问几句,再深入的调查没有了。这回受到如此重视,还是第一次。
  得去二楼,看着高高的楼梯发愁,没有力气,身体还痛。哥哥跟过来,问我能不能上去,我说能。能不能都得上去。一阶一阶地向上挪,两条腿不吃力气,发软,站不稳,不过,没有关系,还有栏杆,无依无靠时才会绝望。凭着栏杆,身体像是吊在栏杆上,向上拉的姿式,很像小时候玩的单杠。那时候,身体像燕子,在单杠上悠来荡去,不担心真的会像燕子一样飞出去,恨不得真的变成燕子才好。现在,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箍住,每次拉动,仿佛是硬拉绣住的链条,非常吃力。
  终于上到二楼,出了一身的汗,捂着胸口,喘着粗气,感觉心跳到嗓子眼了,不敢张嘴的感觉,害怕心会飞出去。
  稍稍平静下来,朝两边看了看。化验室在楼道的左边,窗口没有人,刚刚离开了一对母子,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牵着妈妈的手,脸上挂着泪珠,年轻的妈妈一路都在好言好语地哄,小男孩儿仍在抽泣。我注意到,小男孩儿的耳坠上沾个棉球,边上粘了点血丝。不用说,孩子受委屈了。站在窗口前,这回轮到我了。探下身子,忐忑地将化验单从窗口递进去,一位大眼睛的护士接过去。我直起身体,接下来会怎么做,我也不清楚。
  只过了一会儿,刚刚接化验单的护士手里拎着个什么东西走过来了,她从窗口弯下身子,指示我坐下,把胳膊露出来。我紧张起来。打小就怕扎针,有次拉肚子,打了急救针。护士后来冷着脸说,就没有见过那样结实的肌肉,快成钢板了,针都扎不进去。给钢板打针是不容易,我的心情也不好过,而且大白天看到了满天的星星。这回怎么样,还不知道。不过,冷气已经从脚底突突地向上涌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感觉上,眼前的护士好像比从前打针的那位利落,且不苟言笑,眼角轻轻一扫,就似风卷残云了。她先在我的胳膊肘儿上勒了一根胶皮管子,勒得紧,肌肉绷得快要炸开似的。接着,再用一个湿湿的棉球在绷紧的皮肤上来回蹭,三四遍吧,然后拿起针管。护士说,攥紧拳头。我立刻攥紧拳头。她没说闭眼睛,我也闭上了。闭上眼睛,我仍能看到锋利的针尖在皮肤晃动的情景。针尖刺破皮肉的瞬间,天地间还是黑了一下,没见着星星。好在,时间不长,也就是摔个跟头的功夫,只是,摔跟头是无意的,意识到时痛已经过去了,而扎针像实战演习,虽然护士手脚麻利得像久经沙场的将军,但是,永远都有找不着北的士兵。
 
  

原文作者所属博客:星空·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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