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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空里漂浮 □陈元武
  
   那时候,老是感觉院子里的那两棵树是漂浮着的,离地三尺。老屋经常在一阵寂静中沉默着,我坐在那里,看着那两棵树,两棵荔枝树----它是浑圆的,像一团密集的绿色球体,紧紧挤挨着站在院墙根旁。南方的树多半是这个样子,它是一个像动物一样生长着的怪物,仿佛神经密集,向每个方向都伸出末梢,因此,它不难长得过于庞大,几乎失去控制,枝梢向四面八方延伸,弯曲,交错,重叠,合并。它们像球一样,看不到树杆部分,而只有当你走近的时候,你才能看到它的躯干部分,而彼时,你已经看不见天空了,因为庞大的树冠几乎将天空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那时候的感觉很奇特,仿佛它是漂浮着的,我家院墙根的那两棵树就是这样。我经常被一阵风所惊醒,夏天的风来去无由,它不时突然飚至,狂风大作,尘埃和地上的碎片和草屑就呼地被卷上半空中,像一条淡黄色的龙一样盘桓着袭来,刮进院子,吹在窗户纸上,骇人地响动。那时的树就像着了魔似的,狂摇不已,浑圆的树冠失去了平衡,变形,几乎像要被风吹走的样子。风声呼呼地吼着,然后是一两个霹雳划过天空,天空泼了墨似的,黑压压的乌云几乎要压到村庄那脆弱的屋顶上。一两个青蓝色的闪光过后,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然后,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砸在地上,硬生生的地砸起一阵烟尘和沆瀣的水雾。树在风雨中狂舞,老屋的门扉被风吹得嘭嘭直响,那门板已经让岁月刻蚀得所剩无几了,薄得只能是象征性地遮挡一下屋外窥探的目光。门板无法支撑着这样狂劲的风,门终于被吹开了,老屋洞开着它阴暗的大门,外边的风挟裹着雨丝飘进屋来,拂在身上,凉浸浸的,几乎侵肌入骨。祖母的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外,她的脸在老屋阴暗的空间闪忽着,像墙上被烟薰黑的画一样,很难看清她脸上的表情。每每在这样的时候,她的目光里就透露出忧郁和焦虑的神色,父亲母亲还在外边的地里,这会儿是否已经躲到了某个屋檐下避雨呢?还是来不及逃离而被雨狂浇得像落水者呢?最好不要在树下避雨,听说,雷公会寻人到树下,雷劈死树下躲雨的人已经不是新闻了,祖母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她的忧郁从鼻孔里叹息着出来,她坐立不安,在屋里不停地走动。我的心随着悬到了嗓子眼,偶尔一个亮闪,也会吓得我一跳,我闭上眼睛,不敢看窗外,我捂着耳朵,不敢听那突如其来的一声炸雷。
  
   树、风声、哗哗的雨、屋檐的水流、地上的水流……天空越来越明亮了起来,风声雨声小了,树稍稍安静了下来,树已经疲惫不堪了。我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风雨声终于消歇了,一切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只是屋檐的水流和地上的水流一时半伙还停不下来,依旧淙淙地淌着,我和祖母不约而同地走到屋外。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新鲜而略带腥臊味的气息,那两棵树已经被风雨打得一副颓丧不堪的模样,枝梢稍稍地往下弯曲,树叶凌乱。雨后的天空仿佛刚洗过的蓝瓷盘,阳光重新砸了下来,砸在我和祖母的脸上,火一样燎痛。空气中有许多结晶体,细微的像针芒一样刺进我的皮肤,天边有一抹鲜艳的彩虹,弯弯的,像桥一样从远方跨向远方。远方是田野,田野里的稻穗正在扬花,雨后的田野也像刚洗过的湿漉漉的绿地毯。远远的田野上蜿蜒着曲折的河道和密集的荔枝树林,父亲和母亲在哪里?那里几乎看不到一座可以避雨的房子,他们会在哪一棵树下?我揪着心,祖母的脸上愁色凝重。一眼望过去,看不到边的田野上,灰色和白色的光芒在潮湿的空气中闪现,那是雨珠和稻花重叠着反射出来的光芒,祖母的目光茫然若失。天空中低低地飞着燕子和红蜻蜓,一片水荡上,芦苇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父亲和母亲在哪里呢?我迎着刺眼的阳光,向远方逡巡着,我的目光忧郁,像一只孤独的蝴蝶一样,在雨后潮湿的田野上空飘荡着,远方,依然在远方。我的担心沉甸甸的,扯着我往下坠。
  
  三叔经常带我去荔枝林里,三叔是生产队的看果人。整个夏天,他都得像一棵树一样站在那里,直到所有的荔枝都采摘完毕。三叔比我大二十岁,可是,他的个子几乎和我差不多,祖母生他的时候,缺了氧,差了一根烟的功夫,将三叔的脑子给憋坏了,他因此有点呆,腿还发育不好,个子就停在了一米五多一点。三叔的嘴角一直挂着擦拭不净的涎水,他的眼睛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翳,目光呆滞,可是,三叔的耳朵似乎比别人更灵,像猎犬一样,他警觉、敏锐,随时向四周打量着。荔枝林里,除了三叔的尞棚之外,再没有别人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荔枝香气,密匝匝的荔枝树,将天空排挤在了外边。浓密的树荫,也同时将难得的津凉留在树底下。仰头就是从枝叶间垂下来的一嘟噜一嘟噜的荔枝,暗红色的荔枝,披着一层鱼鳞皱似的皮。躺在竹床上休憩,眼睛里就闪动着这诱人的荔枝,睡也睡不踏实。闭上眼睛,还是如此,荔枝的香气在鼻子周围飘着,怎么可能阻止它进入肺腑?三叔竟从来不想着吃一两串荔枝,他的确是脑子出了问题。队里将果树交给他看管,算是找对了人。我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于是假寐,等三叔睡着了,再上树摘……,三叔似乎永远不会犯困似的,他睁着眼睛,四下张望着。那香气就飘浮在我的周围,还有那一串串诱人的暗红色的荔枝。饥饿会让一个人失去理智,同样,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似乎也无可厚非。我终于爬到了树上,摘下几串半青半红的荔枝。三叔发现了,他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我的腿上留下一道道树枝抽出来的红印子。祖母发现了,父亲母亲也发现了。三叔被全家人骂了一顿,父亲给了他一巴掌,三叔没有还手,他的嘴角淌出血来。我几乎成了这件事的祸首,可是,他们不约而同地站在了我这一边,同仇敌忾地责怪三叔的不近人情。祖母说,当时就应该用被子捂没了三叔,留下一个呆子在世上,到处给家里现眼丢人。父亲生气归生气,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过宿就忘记了。三叔可不这样,他不知道为何突然间全家人都恨起他来了,就因为他打了我---他的亲侄儿,一个会偷荔枝的不争气的侄儿?他一时闹不明白,究竟他管得对还是不对,他怕他的母亲生气,因为他和我父亲一样,很小就失去了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他的母亲为了生下他,差点丢了性命。他脑子里仿佛被人塞进一团棉花,有时候,他清醒着,有时候,他就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想啥,他迷糊的时候,他的目光就木木的,仿佛在雾里,看不清任何东西,他心里烦躁,容易冲动。一次,他犯病了,拿着一把菜刀撵着我母亲---他嫂子满院子转。我母亲尖声呼救着,祖母跑出屋来,一把夺下他手里的菜刀,祖母的手被割得血淋淋的。三叔忽然明白过来似的,他看见了他母亲手上的鲜血,扑嗵一下就跪在地上,浑身哆嗦着,他使劲地抽自己的嘴巴,祖母喃喃着:冤孽啊,前世做下什么恶事了,出你这么个傻子来!三叔突然抢过菜刀,朝自己的左手剁去,祖母和母亲抱不住他,他硬是剁下了半截手指头,那手指头掉在地上,一跳一跳的,像条血肉模糊的虫子……
  
  春天的时候,院墙根的那两棵荔枝树开满了花,淡黄色的花,一簇簇的,像桂花,香气沁人肺腑。阳光也一天天地硬实起来,墙根底下,祖母种下的瓜苗开始往上爬,嫩生生的瓜秧子懂得人的心思似的,巴掌形的瓜叶舒展开来,承住砸进院子的阳光。祖母抬头望天,天上若有若无地飘着一些云絮,像没洗干净的瓷盘子。她在担心三叔的病情,三月天,疯子颠。三叔闹得厉害,全家都不得安宁。三月的天气本身就像疯子似的,忽尔晴忽尔雨的。空气能拧出水来,大地笼罩在一片薄薄的雾气中,而这片雾气恰似蒸笼里的水汽,闷而热,寻常的人都感觉闷得慌,心里很不得劲儿。人软绵绵的,像给抽去筋骨似的。南方的天气往往多变,特别是春三月的时节。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一次下地抽甘蔗箨的时候,三叔犯迷糊了,他搂住了同村的一个小媳妇……三叔让公安抓进去了,全家人都为这事慌了神,祖母仿佛瘫软在椅子上,站不起身子,只是流泪不已。父亲去了公社,做了一份证明,证明三叔是个精神病人,他犯病的时候才会做出格的事情。三叔终于被放了回来,可是,祖母让父亲去铁匠铺打了一条铁链子,她要将三叔拴在屋里,不让他出去活动了。三叔被祖母锁在了后房,那间紧挨着祖母卧室的小黑屋,终日幽暗,三叔被锁在里头,他竟不喊不闹,他出乎意料地安静,像一团棉絮一样缩在那幽暗的屋里,不言不语。祖母亲自给三叔送饭、洗衣、拾掇屋里的一切。夜里,祖母一声声叹息仿佛带着利刃的刀子一样飞进我们的屋里,父亲和母亲跟着辗转反侧。夜里仿佛有人嘤嘤地抽泣着,那是三叔,还是祖母呢?父亲那一阵子眉头紧蹙着,不知道跟谁发发火,跟谁吵上一架才好。我们都不得小心翼翼的,唯恐惹父亲或祖母生气。
  那两棵树浓密的树荫遮住了外边窥探的目光,那是全家人的耻辱,空气一时变得紧张,我感觉它几乎让我窒息。荔枝树像往年一样,在夏季结出红红的果实。秋天的到来,让院子内外的空气一下子变得轻松了,凉浸浸的风从树荫底下吹进屋,我在愣怔的时候,一下子惊醒。被解开铁链的三叔和我坐在了屋檐下,风从屋瓦顶滚了下来,砸在我身上,三叔一个哆嗦,他脸色苍白,像一张白纸一样,他的目光清澈了许多,我知道,此刻,他是清醒的。他的胡子扎撒着,有些日子没有剪胡子了,长了胡子的他的脸清癯而宁静,我的内心复杂极了,我想,父亲和祖母是这样的。祖母给他理满头蓬草一样的乱发的时候,眼里噙着泪花,她的手轻且柔地操着剪子。
  
   秋天的阳光仿佛漫天撒落的花瓣,那是些金黄色的花瓣。大地在阳光的液体浸淫下开始漂浮了起来,我感觉那树、院墙、老屋……没有尽头的日子。霜降的时候,三叔去了,祖母没有哭,甚至也没掉泪,她的眼窝里仿佛枯竭的泉眼一样。枣红色的棺材抬出院子的那一刻,我母亲落泪了,父亲给这个唯一的亲弟弟撒上一把冥纸,他剪断了一根系着红绳的稻草,那是他和三叔最后的一缕关系。起--------杠--------黄黄的冥纸飞上天,再纷纷扬扬地落向地面,像枯叶似的,父亲和祖母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仿佛给抽去脊梁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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