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虫子和残损的叶片,云和下雨,它们的关系一目了然,是依据乘法口诀检测后的算式答案,简单。毋庸置疑。但是还有一些事物,它们各自独立隐蔽着就象毫无关系。比如这个中午,我看不见空腹和青霉素的关系。棉签有洇出的血迹,我又使了点力气压迫着手臂上的蓝色静脉。从急诊室走出来,两步三步,瞳孔里的太阳开始涣散,白且失去热度,一切声音模糊着渐渐远离,身体突然轻盈无比,只剩下不负载重量的魂魄,振翅欲飞。我最后的意识是贴着墙壁……医生说空腹时注射青霉素会导致休克。
  这个夏天就这样从虚弱中探出头来。还是那条熟悉的街道,梧桐树上的绒毛已经在春天飞尽,绿色架构起天然的保护伞,夏日的风吹过沥青的路面陡然变得阴凉。这个夏天不用伞,也不用顾虑。
   脸色在越来越高的气温中一天天苍白下去,为什么我要执意坚守身体的秘密?
  往回走可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通常是下午,大人们不知道忙什么去了,远处孩子们的笑闹声此起彼伏。我早已习惯这样的背景:热闹不清晰的声音,夕阳穿过后门画出大大的红色长方形,光线里扑跌着的千万颗尘埃,院子里盘旋着的复眼蜻蜓,它们使下午更加安静、古老,失去了时间的边界。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在计较边界,它模棱两可的处境造成许多争执。镜子湖光一样的平静中一条薄薄的小舌头伸缩着,我在观察舌苔,肉红色的味蕾颗粒柔软。镜子镜子,它们是什么?我无数次地尝试咬下它们,几颗初换的新牙在柔软的颗粒上切割测试锋利,尖锐的疼痛伴随着西沉的太阳,没有人知道我锲而不舍的游戏。我也终于没能体验到成功的快乐,那些牙齿比不上奶奶那把待磨的锈刀。还有我的眼珠,它真的象玻璃弹珠一样圆吗,如果放在手心能不能看见身后的东西?脖子上那颗褐色的痔为什么颜色跟皮肤不一样,能不能摘掉?它们无一能幸免于我的好奇,历经掐过挖过的各种试探后,我唯一感受到的只是不同的疼痛,有的锐利短促,有的钝锉持久。
  我的童年活泼健康天天向上,大人们说。他们看见明亮,却忘记了明亮处会留下更深的阴影。那些下午被我紧紧攥在手心,化碟之前,绝不会露出卷曲的触角,偷看一次,我只暗自庆幸至今还拥有一个完全之躯。
  所有的门被贴上封条,依据幽闭处的一丝光线,我们更勇敢更无畏地向前摸索,不记后果。眼睛是要用来的看见的,无论向外还是向内。只是身体是片锁住的花园,需要严守秘密。
  如果童年是对人生的预演,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答案。
  
  2
  茉莉花的清香象缕幽魂把我牵引到阳台上,夏日的清晨无比美好,我把鼻子凑近了一些,天地缓慢旋转,带着颠覆的力量。我从茉莉花旁缓缓倒下去,一切忍耐已到极限。医生的话带着来苏的气味:你怎么还在走路?你的血色素才4.7克!来苏气味四处飘荡。
  很久了,没有人知道我在流血,这些鲜艳的颜色聚合在身体里,循着一定的规律运行,它们以奔涌的姿态证实着青春与活力。可是这个夏天在到来时打破了什么?
  叶东东越过三八线的手臂上爬着几道黑褐色的疤痕,他自己抓的。一只蚊子满足地从他的手臂上抽出虹吸式嘴巴,哼哼着飞远了。它用同一张嘴巴食血唱歌,享受极乐。叶东东的指尖在皮肤上快速的耕耘,我想象犁下的皮屑正纷纷扬扬。喂!你过界了!二年级我们没有界,三年级有了,三年级我们从形式上建设了男女的边界,桌面领域的边界,它象春天里渐次的抬头的花草,怀揣好奇按时报到。他不理我,龇着牙继续自己的劳作,脸上表情怪异,受难和舒适相加后不再能被描述。痒不是痛苦了,抓破皮肤时,异样的痛快在神经上传导,说不出他是难受还是享受。我羡慕地窥视那几道渐渐渗出的血痕,它们的曲线流畅优美,暴露出潜藏于皮肤内部的一点秘密。我也想流血,可是整个皮肤光洁完整,没有破缺,更失去借口……
  而此时,我的身体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革命。血红细胞残酷热烈地奔突,城池的围墙摇摇欲坠,它们揭竿而起,高举着义旗,不要再受制于法律。全乱了!千军万马的奔腾,总有一天会流失殆尽。打乱一张画有图画的拼图很容易,但重新拼合是不容易的,它只留下一点希翼,象上帝收在唇角的微笑,一个遥远的暗示,一个进入的端口——总有一个可以挪动的空格,让人重新调整排列,使它们恢复原形的。上帝在哪儿?我是一张期待恢复原形的图画,需要重建秩序。吃28天药停7天,再吃28天药停7天。模拟的循环象步步深入的诱导,引敌入围,然后使之降伏,使之顺从,使之膜拜。它们终于安静下来,暴乱平息后,我又成了这个身体的女王。
  
  3
  卫生局楼下那滩淤黑的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可是走过这里还是会不自觉地绕开不存在的印记。心理的痕迹总是深过事实的痕迹。中秋节的晚上,一个男子从三楼跳下来,他用这样的举动阻止了女朋友随军从医,好在代价尚轻,一滩血和一条在克制后还若隐若现瘸着的腿。众多爱情故事里的一个插曲。我尊重地看着他们远远走来的身影,我相信更多的故事并不在人们的传说里。可是流血还是让我想到暴力。革命。燃烧。生命。它们的源头无一不显示出对外的侵略和扩张,哪怕象这样毁灭自己,依然实现了强加与人的扩张。生活中充满了悖论。
  当然,还有更多不是悖论的证明。强者向外,弱者向内,心理有多脆弱,破坏就有多强大。
  夏天到来之前,车轮把他带走了,就象带走一粒灰尘。我抬起头来,天空远得惊人,一匹马飞扬着马蹄,雄健威猛,我看着它渐渐拉长断裂的身体破成碎片,镀上金辉,一片一片的美丽跌落在蓝天的怀中,再无行迹。看久了,头就晕了。
  18岁关于爱的理解是静止的,遥望它的斑斓,没有合理的想象。而他是30岁,心灵储蓄穿越浑浊之后的了悟。擦肩而过时,我一脸古井无波的漠然,他亲切的叫我,是去掉姓的。他说我等你很久了,只是想看看你好不好。雪天的清晨他大老远地跑来告诉我,脚趾要紧抓地面走路,小心摔跤!单位里有人早上摔倒了,他想我是不会走路的……这一切我回报茫茫一笑,落在雪中难以辨认。
  一些柔软被春风吹醒,江南两岸泛出新鲜的颜色。18岁的春天有静止不动的绿,没有进入动态的妩媚,但绝不虚拟。
  只是,我还看见他一边是妻子一边是儿子,幸福的旋涡漫过头顶。由画面产生的意想属于不暗世事的幼稚,我在幼稚中沉沦扑跌塌陷。
  不能言爱,我一遍遍告戒自己,对人对己都是深埋。忽然有一天,人们传说桥头的那场车祸,说到的单位和人使整个世界碎裂。我的爱情风情月白,了无划痕。
  那个夏天,我平静地生活着,很少说话,很少出门,整整两个月,除了淅淅沥沥地失血,再无异样。赤锦缎的匣子里早已空洞,它失去存在的全部意义,只是在层层封扣的华丽上看不见致命的内伤。
  
   4
  左眼又跳了,按压也抑制不住眼皮跳动的节律,那是不得诠释的神秘对话。有人拿白纸贴了好让它白跳。我在镜子里看着神经控制之外的这场表演,想它在预示什么呢。
  空气中流动着种种预言,神站在云端给我们送来的暗示,它们彼此交汇互相碰撞。我们不受启迪,妄想一意孤行,这种刻意的回避只是召显出虚脱,我们不肯面对自己的顽疾——无知和乏力。我们喜欢说敏锐,不喜欢说敏感,前者带着条分缕晰的鉴别和妥善处理的能力,后者只呈现无能为力的张皇。我是什么?
  天色暗下来,黑成为这个世界头顶的王冠唯一的统帅,在黑中将忘记关于血色的记忆,一切会归与安静,安静得似乎在酝酿一场阴谋。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晕倒时,千万朵涌起的浪花中,有一个声音是这样的:我才18岁,我不应该死,我还什么也没经历呀。拟态的死亡矫正了我的视线,曾经我把身体与精神看做两颗对立生长的树,在分割养分时,身体注定退避礼让。现在,我知道它们同等重要,都在等待洗礼。
  太阳灼人的光穿过阳台,象牙白的墙壁上亭亭玉立着一道黑影,完整清晰。铅笔写错的答案,橡皮擦去后,作业本干净如新,但它不可能。一切都不在预想中,时间走了,留下了它带不走的沉浊或者晶体。两杯被搅拌的水,一杯在沉淀中分离出清澈和沉浊,一杯在燃烧后气化留下凝结的晶体。它们都是不能抹掉的从前,成为跟定的预言。所以我能看到的爱情只是绝望。燃烧。滴血。不再复生。
  讥诮的语言逐渐覆盖了我现在的交谈,躲藏在没心没肺的话语里,我以为这样就不会多愁善感,象真正的不在乎;以为这样可以安全地穿越爱恨腹地,不受其伤。
  哦,忘了说很重要的一句,每次我晕倒下去时,体验的却是反方向的飞升,这一点说明人离开生的边界时,是翩翩蝴蝶一样地飞向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