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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羊


吃羊
  第广龙
  天冷了,地上一块块结着冰溜子,风卷沙土,天空发黄,昏暗的街上,空落落的不见个人影。走进羊肉馆子,却挤满了吃客。要找又暖身子又暖心的地方,这里就是。在靖边,吃羊肉是人的口福,是天赐的特权。这一天吃了一顿羊肉,这一天就没有白。烟熏火燎的房子里,靠里头,隔了半面墙,留一个走道,拐进去,火焰顶着的一锅带骨羊肉,就是幸福的源头。羊肉锅夜里就用猛火烧开,然后改慢火炖到天亮,拿一根筷子在厚实的肉块上戳一下,一下子戳到底,戳透了;拿一把铁勺飘半下,香一香鼻子烧一烧嘴,就知道肉烂了,汤稠了,起锅了。馆子里热气散漫,夹带着厚重的油腻味,这是许多年光阴积攒下的味道,只有老店里才闻得到,味道就是信誉和招牌,勾引起吃客的回忆和欲望。靠门口生一个取暖的火炉子,腔子里烧的是大块的炭,温度还没有起来,所以房子里的人一张嘴,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气。眼前有吃食的,都说话,勾着头,吃得专心,听到的是一张张嘴发出的响声,看到的是碗里升腾的热气和嘴里冒出来的白气。又进来一个,问老板要上几斤,手抓着大口咬,把肉多处咬没有了,再啃,啃到骨头跟前,嘴咧着,牙呲着,满脸糊上了油,还时不时捏住酒瓶子嘬一口,酒是六十度以上的白酒,能拿火柴点着,不加热喝,上头,后劲大。一只油手,在嘴上抹一下,又在胸前擦两擦,做这些动作时,嘴里鼓鼓的,还嚼动着羊肉。靖边地属陕北以北,靠近毛乌素沙漠,既分布成片沙地,又连绵土丘山岭。终年干燥少雨,一条芦河,水流却充沛;入冬滴水成冰,野地里呆不住人。能烧的柴火,全被塞到炕眼里了,人有事没事都盘在炕上,炕烧热了,哪怕外面风像刀子一样利,也伤不到人。当地人见面,不问“吃了吗?”当地人见面,主动的一方,会抓住对方的两只手,放到自己嘴边哈气。问候和生存的实际相联结,和不挨饿比较,不受冻更紧要,所以演变出这么一个礼节。给人手上哈气,就是让对方别冻着,热乎着。民风更与地理关系,敢作敢当,最重信义,应下的事就成了天;在乎当下而轻视今后,快乐最要紧,身上留不住闲钱,都打酒喝了,给相好的女人了。边地的孤绝,保留了原初的血性;文化的本真,左右着做人的价值。当然要吃,还要吃得出汗,这是吃的最高境界。受游牧民族影响,也是身体的强烈需要,肉食中最被中意的是羊肉。豪爽的靖边人,家里杀一头羊,最愿意和朋友分享。常见到这样的情景,主人拿一根带满肉的骨头大口咬两口,又推让给客人,外来的人可不能嫌弃,这是对客人的敬重。为啥?把嘴跟前的肉都让给你了,说明是可口的肉,主人舍不得吃,让给客人吃,看这主人心有多诚!这里吃羊肉还有许多方法,体现着吃的智慧和吃的勇敢。常有人抱一个羊头撕扯着,拿筷子又掏又挑,吃羊眼睛,吃羊脑子,羊脑子上头开了个窗,里头和进去了蔬菜。还有一种羊肉,有意在屋檐下风干了,黑铁一般,切成羊肉丁,调制煎煎的羊汤臊子,浇到荞面饸饹上,吃起来有咬劲,有嚼劲,醉酒的人,常寻到这里,吃一大碗,肚子里就不翻腾了。靖边人爱喝酒,早上起来就喝,名曰“硬早茶”。所以太阳刚露头,就在街道边看见卧倒的醉汉,身边是一摊秽物,对此千万不要吃惊,也别去理会。人家酒醒了,来一碗风干羊肉面,就又能喝八两了。羊杂汤适合大清早吃,贪图的是个热和。据说除放入以羊肚丝为主的羊下水外,为了羊杂汤的口味更地道,会特意丢进去几枚羊粪蛋。羊粪蛋是羊吃了苦豆子和甘草排下的,有药用价值,能入口,要在羊杂汤里煮得找不见了,才盛进大海碗里,吃了除油腻,清肠胃,这在当地不是秘密。绵羊的尾巴全是肥油,却能变成胃的保护层,所以在酒摊子上混的人都好这一口。通常是把羊尾巴切成细长条,被装在一个筷子粗的槽子里,吃的时候,专门有人端着送,吃的人伸出嘴,对准一头,吸溜一下,就全进了肚子。羊一生简单,性命被取走,身体却被人利用,但变成羊肉的羊,已经不在乎这些了。羊还会轮回羊吗?认命的羊,低头从人的眼前离开。靖边的羊和天下所有地方的羊一样,温顺,善良,叫声让人心疼。无定河畔的沙地上,羊群民歌一般漫过去;曲折着土长城的山峁上,羊群踩踏出的土尘,旋即消散,白天也能在头顶看到淡淡的月影。羊生下来,就被人爱着,呵护着,但羊的终点,是一把等待的刀子。这是多么残酷和无奈啊。羊是坚定的素食主义者,用草和清水肥壮了身子,最后的结局,却是流血,却是人的肚中餐。羊的命运,是前定,在它被人类驯养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安排了死。是啊,人们可以唱信天游,使一群羊焕发出天地间的诗意和生活的美好,可以为一只羊羔的出生和早夭流泪,但是,在潜意识里,人们同时赞美着羊肉的可口和羊汤的鲜美。一个鲜字,创造出来几千年了,一边是一只羊,一边是一条鱼,这是品尝后才有的认识。羊生来就是人的食物,不是为了吃羊肉,人不会养羊,不会去放羊。羊把一切都贡献给了人,羊肉被吃干净了,羊皮也要反穿到身上,暖和人在风中发抖的身子。羊怎么说也是一条命,羊也知道痛苦,羊也会挣扎,嚎叫,发出柔弱的哭声。我在靖边的张家畔时,一次无意走进了一个屠宰场,受到了窒息般的震撼。足球场那么大的场子,由于流淌了太多的血水,地上特别湿滑。一侧的地上,堆满了刚刚割下来的羊头,一只一只,足有上千只羊头,堆成了一座山。能看到羊头连接脖子的部位,白色的羊毛,被鲜血染上了一圈红色。血水不断从羊头山的底部往出渗流着。羊的眼睛,都圆睁着,是那种褐黄色的眼睛,看不出痛苦,绝望,只有无助和忧伤。一时间,我觉得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似乎是好奇地看着我。这让我有了深深的犯罪感,让我不敢和羊的目光相对。另外一边,成群的羊,被驱赶着,排着队,前面的都挤成了一堆,叫声四起,被拉出一只,又拉出一只,立刻羊血四溅,四蹄乱蹬。几个大盆子,装满了滚烫的羊血。我像逃跑般赶紧离开了屠宰场,我实在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勇气了。但是,我不能虚伪,扮演一个所谓的正人君子。我能够远庖厨,却无法远饭桌。羊啊,对不住了,我也是一个爱吃羊肉的人,羊啊,不要恨我。如果要统计一个数字,这么多年来,最少也有一百二十只羊,被赶进了我的肚子,被我没有肉吃就难受的胃囊消化,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我的血,我的肉,有的便是羊肉转化过来的。我没有资格枉谈人道和羊道,即便我从现在开始,再不吃一口羊肉,我也同样木纳无言。这么多的羊,在我的身体里,夜夜咩咩叫着,我的身体,埋葬了羊,做了羊的墓地。诗人阳飏说,主啊,饶恕我们吧,饶恕爱吃羊肉的人,让我们来世变成青草,喂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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