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阳下山,月亮过河


引子
  我生下来就掉进了一个桶子。或是我的娘把我生在一个桶子里了。
  我的出生是被别人记忆下来的。准确地说,我的八岁之前是存放在别人那里的,直到我八岁之后他们才交还给我。他们含糊其词,把时间截截掐断了隔三差五地对我说。最开始,他们说我还没满月,我爹被一帮人抓住了,两个白布蒙面人把他阄了。你爹啊,黑塔塔一尊人物,那天妇人一样嚎着从乌江镇回来。他们笑着这样说。很长时间后,他们又告诉我,说我还有个二姐。你爹回来睡着不床,你二姐一夜高烧就死了。
  这些事我并不十分感兴趣,直到有一天,他们说,你呀,呀呀呀,才出生,“嗵”,落到桶子里了。
  马桶!城里人的马桶,我们的尿桶。杉木做成,很大,四壁悬悬。
  于是,我开始四处打探。我为此花光了8岁后的整整8年时间。他们的说法得到了最忠诚的证实,因为我仍然还在桶子里,局促,黑暗。有一段时间,我看着桶口的天光,嚎啕大笑,哈哈大哭。直到最后,我又发现,到处都是桶子,到处都是,我们都在桶子里,我们差的,其实只是一盏点亮的灯已。
  我向普天之下宣告,点灯,你就看见了。
  
  一
  1
  8岁的星期天,我割草回来,在牛圈外远远听到屋里有客人的声音。我轻轻走到房外,听见客人问,姑娘走了?娘说,走了。客人说,走了也好啊,她活在世上自己造万孽,你也造万孽。我娘没说话。客人说,走吧,今天晚上就走。娘还是没说话。客人说,再不走就迟了,秋芳,你才30出头,正好日子哩,待在这家里粗布裹老了水一样的身子,想吃一辈子红苕啊?你看看村里那些洋式房子,哪家不是去打工富起来建起来的?那些穿漂亮衣裳的细娃,哪个细娃的妈老汉不是在外面打工?
  我从板壁缝里看见一个男人盯着娘的眼睛,伸手为娘抹泪,被娘打了一巴掌。
  这个男人我认识,就是隔壁村的,娘让我叫他王叔叔。王叔叔穿皮鞋,身板没有我爹长得扎实,但没有胡子的脸高不高兴都是笑,比我爹长得漂亮。他没有老婆,总在我爹没在家的时候来。他口袋里装着各种玩意儿,一见我就蹲下身拿出来给我。那天我不喜欢王叔叔。我大声叫,把一只追着母羊的黑山羊踢了一脚。
  我不想娘去打工。村里有很多人在外面打工。我都听说了,有好几个婆娘都是在外面卖。卖什么当时我并不知道,只知道那不是好事。人们说这事时脸上怪怪地笑,千姿百态,神秘得很。他们说女人只要不出去打工,一出去回来就没有一个是原装货了。有一天,几个人在我家院坝里乘凉。一个妇人轻声说,你们看看曹家,别人往墙上贴瓷砖,他就砸砖贴外国石头,听说屋里地上铺的毯子好几万一块,嘿,全得他婆娘又漂亮又骚,听说一次能卖两三百呢。男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曹山财从外村接回来守房子的老妈70多岁,本来耳朵有点背,但这种笑声不管在寨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响起,都会一声不漏地被她听见。一听到这种大笑,那个本已改嫁到了外地,又被她儿子接回来的老女人就闷着头恶狠狠地追打自家的鸡。
  我不想娘去打工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说我娘比曹山财的婆娘漂亮,因为我娘是最漂亮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爹把我摁在堂屋里的老八仙桌上,像摁一只瘦狗崽。娘端着比我头还要大的白瓷碗,满满一碗黄连汤,不让我换口气地往我嘴里灌。突然,我变成了我家的老房子,大门就是我的嘴。一会儿我又变成了我们的寨子,寨子后出山的路成了我的嘴。爹娘狠心,不近人情地往这张嘴里灌苦水。娘咬着牙说,忍着啊,谁让你瘦弱多病呢。我大声喊爹。爹吼道,狗卵爹,药才是你爹!我用力蹬爹的肚子。他捂着肚子蹲了下去。我挥手把娘手中的黄连汤打翻了。那淡黄色的苦水化成气,向四面八方射了出去,比光还快。我飞起来,隔老远追着那气看,看见房前柏树常绿的叶一瞬间就火烧一样黄了,远山的绿一瞬间也黄了。大门正对着的一方天也在一瞬间黄了。天上清淡的云浑浊了,正一滴滴往下掉,把大地打击的轰轰作响,把乌江边一壁悬崖压得面目全非。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碗掉在地上清脆的声音。那纯白的瓷器“啪”地一声开了花,我的脑壳也跟着开了花。我一对眼珠子悬在桌子边看着苦黄了堂屋泥土的脑花,满眼都是变了色变了形的怪样子,骇得我大汗淋漓。
  我大汗淋漓地醒来时,听见爹与娘还在悄悄说话。我轻轻坐起身子,看见邻床的爹娘背对着背。
  爹说,我眼睛耳朵都不太好,有些事情看不到也听不到,听说城里能治好,我凑够了钱就去医。你为啥子非要出去不可呢?
  爹黑灯瞎火说胡话,他耳朵和眼睛都精着呢。
  娘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他爹,你别乱想,我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再不出去,我们就成全村最穷的户头了。我去找到钱了首先就医你的病。再说,大人吃苦受穷不要紧,但不能穷了九一啊。九一聪明,是读书的,总得找点钱存起作个准备吧。就算九一念书念不出头,也得存点钱以后给他做个房子讨个媳妇吧。
  爹道,你话是说得漂亮,但真忍心丢下九一?出去几年回来,大门口站一亮堂堂小伙子叫一声娘,你真敢答应啊?就算是要出去找钱也该我去,轮不到你。
  娘说,你厕所两个字都认不得,进城去,钱找不到反要我来找你。再说,你走了地谁种?我可做不出来那么多活路。
  ………
  爷爷的咳嗽声从隔壁的后堂屋里传了过来,像木棒敲打绳子悬着的腐木板,悬吊吊的。爹娘收了声。
  我刚悄悄躺下,娘就下床来给我盖被子。她在我的床沿坐了一会儿才离开的。我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听到爹叹了口气说,要去就去吧,都眼不见心不烦。
  娘真的走了。那天,张力家建新房请客,热闹得很。我一直在等着捡高空礼炮响完后的废纸筒子,娘走时的情景我不晓得,也没有人告诉我。
  


转自: http://www.yule2000.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