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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在温庭筠的笔下,往往只看得见一个慵懒无聊的思妇,或躺在床上,或坐在镜前,当然,偶尔也会来到窗前,看着漫天的风雨,是怎样摇落满院的落花。这是属于温庭筠的世界,错金镂彩,绮丽迷幻。这样的世界,不能说不美,但这美,终归缺了些底气。文字的力量,不在描写的对象是什么,而是取决于人性挖掘的深度。温庭筠之不能跻身于一流大师之列,原因在此——这个落魄的才子,躲在千人一面的思妇背后,面孔模糊,口齿不清,用王国维的话说,是画屏上的鹧鸪,没有灵魂。
  
  这就是韦庄高出温庭筠的地方。这个59岁才中举的洛阳才子,论才华,也许不能望温庭筠项背,可他却别辟蹊径,在词中注入了自己的情感,寄托了自己的梦想,灌注了自己的血泪。他们代表了两种走向,一种是技巧性的,讲究的是技术手段的高明;一种是价值性的,追求的是更基本的情感深度。诗所以怨,后一种无疑更切合文学的本质。韦庄是词史上开山立派的大宗师,在他的词作里,我们能看到他的漂泊,他的思念,他的悲欢,而在温庭筠那里,只看得到艳情。韦庄的身后,跟随着词史上最伟大的人物:李后主、苏东坡、秦少游、柳耆卿,、李易安……
  
  以词来悼亡爱人,韦庄是词史上的头一个。诚然,悼亡诗早就有了先例,如潘岳、元稹等,而元稹的名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更是卓绝千古,但写悼亡词的,韦庄却是吃螃蟹的第一人。为悼念一亡姬(该姬曾与韦庄共同生活了六七年),韦庄写了五首悼亡诗,六首悼亡词,其中之一《谒金门》写道:
  
  “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
  
  多么熟悉的声音!后来的苏东坡李易安,也许都从中汲取了养分。苏轼思念亡妻:“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李清照悼念亡夫:“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都能够看到韦庄的影子。
  
  不仅苏李,一代才子柳永一样学习、或抄袭过韦庄。柳永广为流传的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就出自韦庄的《荷叶杯》: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晚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也许值得讨论一下诗词的因袭问题。孔乙己说,读书人的事,不能算偷。
  熟悉古典文学的人,会觉得孔乙己有理,否则许多传世名作,都将成为剽窃之作了。如苏轼《水龙吟》中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本自叶清臣的《贺圣朝》:“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如秦观《满庭芳》中的“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本自隋炀帝杨广的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黄山谷《满堂春》中的“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本自温庭筠的《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聂胜琼《鹧鸪天》中的:“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本自温庭筠的《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还有一些明目张胆一字不改的赤裸裸的抄袭,如晏殊的名句“去年天气旧厅台”,抄自唐郑谷的《和知己秋日伤怀》,而其子晏几道的名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则抄自唐翁宏的《宫词》,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
  
  古人不会晓得知识产权是什么东西,事实上,如果古人也整天嚷嚷“学术丑闻”,那么中国古典文学的成就也许就要大打折扣了。须知,古人在用典——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抄袭——的时候,是绝不会想到要注明来源的;古人的一大乐趣,就是用上了一个除他自己外谁也不明白的典故,以示其渊博。如果没了用典的自由,那艺术的美感,文化的传承,都将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模样。而辛弃疾这样的大师,也许将永远不会出现。
  
  何况,古代的受害者——也就是那些被抄袭的倒霉蛋——也绝不会因为别人引用了自己的作品就呼天抢地鬼喊乱叫,相反,他们会觉得非常荣幸。不是每个人都有被抄袭的资格的,自己能被抄袭,首先就说明了自己非同一般的地位。如陶渊明,开始时一文不名,除了萧统等少数例外,几乎没人鸟他,可等到连牛人苏轼都开始抄袭他的时候,他立马就大红大紫了。古人的人生三大目标,就是立德立功立言,而被抄袭,正是立言成功的标志;所谓藏诸名山,不过愤激之辞。
  
  当然,我所说的抄袭,同今人的剽窃还是有所区别的。今人的抄袭是妄图把他人的劳动成果据为己有,而古人的抄袭,乃是在尊重前人的基础下进行的再创作。因此皎然《诗式》有三偷之说,谓偷语、偷意不可饶恕,偷势则可任其漏网。按这说法,本文曾提到的诸多大家,都将成为无耻之徒了。我的看法,皎然的打击范围还是太广,抄袭还要看抄袭的目的,抄袭的水平,如能有秦观晏几道点铁成金的能耐,那就是抄得再多,别人也只能徒唤奈何。
  
  因此,确定一个人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只须看他被抄袭的次数就够了。如屈原李白杜甫……这些大师,永远是别人模仿的对象。而韦庄,他原本也是想通过诗歌永垂不朽的,可哪料得,那些茶余饭后不经意的涂鸦之作,才成就了自己开山立派的伟业。韦庄的词,合计五十四首,还不到诗歌的零头,可就是这些靡靡之音,居然开创了一个史谓“花间别调”的词派,这是韦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正所谓:有意种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世事难料,往往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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