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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惫时刻的那些感动
   马知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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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间的一条路。一棵树。黄昏。”这是贝克特的荒诞戏剧《等待戈多》的一个场景。
   城市的雨夜,一条路,一个人。这是我的一次自画像。
   好像这样的情况不是一次了,就是在生命的某些时候,你就想一个人出门,不需要什么人同行或关照。那天你就出门了,是个下着小雨的夜晚,刚开始就只是想在雨中走走,后来感到这样很做作,很无聊,做任何事情该有个目的,就决定往电影院去,听说最近那里演一些爱情经典片。每天都有。过去去过几次。依稀记得那影院的位置就在附近。就走下去。走了一段时间了,还没见影院的影子。想,过去很快就到了的,今天怎么会?就问街头买水果的老头。说往北直走就是。就往北走。又走了好一阵。估计应该到了。就问街头的人,说你走错了,应该往东走,走到路口再往南。就又走。到了刚才那人指的路口,一打听,周围的人说没听说这里有影院--真有些活见鬼的情形。一时间感到自己走在一条不真实的大街上。但不心甘,就这么个小城,就这么个影院,明明就在这附近怎会找不到呢?就又打听。说,你往回走,再往北走两个路口就是。就按照他们讲的,往前寻。
   夜越来越黑了,小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我想,这回该找到了。
   到跟前了,没有什么影院。我正纳闷呢。一个摇蒲扇的老太太走过来了。我这次已经有些不相信路人了。
   小伙子你找的影院不错是在这个位置,但三年前它就拆了,这只是它的旧址。
   那新址在哪里呢?
   过了这条街,往西走两个路口,路北就是。那么我是又回去了。刚才有人给我讲的就是那个地方,就是我最初找到的那个地方,但那个地方没有电影院呀。
   不会错。我从小在这长大。
   我决心今夜不管走多远都要找到这个影院。
   我折回身去。是的,雨夜里在最初我找到的那个地方一个不显眼的霓虹下面有一个影院的大门。我诧异我怎么当初就没有看见什么。怎么那么多人都在说另一个地方,让我南辕北辙。而且那么多人都那么热心地参与了你的寻找,几乎给了你最详细的路线。但你在越走越错,然后才找到。
   你还是买了票。毕竟来了一趟,尽管时间已经很晚,电影可能已经快结束了。
   摸着黑走进去。我知道电影院里通常这时候已经是座无虚席,我小心了再小心,生怕碰了谁。我一路小心地摸过去,终于拣到了一个空位,我坐下来。影片却在出字母了。再下来你可以替我想:最后定格的两个字是剧终。
   我起身,想像其他人那样装模作样地散场。
   灯亮了。我才发现我周围根本就没有人,整个影院都没有人。是观众们提前退了场,还是一晚上这部电影只迎来了我一个迟到的观众。
   “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这是《等待戈多》一剧中弗拉季米尔说的话。那么满怀了希望去找,找到了的就一定是希望吗?贝克特在他的剧中反复重复着等待的主题,而且不停地用主人公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无聊的言行延长着等待的时间,也暗示着等待的无望。那是对等待就是失败等待就是人生的荒谬,人生就是无结果的诠释吗?但那个雨夜,现在想来有些荒唐的雨夜里,生命是不是也在暗示着另一种结果:即使是希望着,同样也难逃命运的荒诞。然而毕竟那只是一场雨夜里的独行和寻找,毕竟第二天,我看到的是雨住天晴。我喜欢下雨后的晴天。但隐隐地竟想念起一生中可能不多见的那样的一次雨夜。
  
   2
  
   车从乌鲁木齐往西行,穿过一望无垠的戈壁再经两天的风雨才到了千里之外一道故乡。回乡的路除了抛却都市的喧嚣和繁华,除了抛却四天五夜列车上的颠簸就剩一颗飞飘的心,一颗伴着忐忑不安伴着愉悦伴着浓愁的心。
   直到眼前已真正地出现了这道荒凉的戈壁。
   像一把利刃又一次割开我的伤口,“家乡,家乡这就是我的家乡吗?!”一次次在梦里避开戈壁的影像,一次次让绿树让城市的五彩装扮起这块土地,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一切都会改变,一切都会有所发展,为什么这片土地,除了一望无垠的空旷就是凄凉,这里的砂石这里的风不说话,它们哑巴了千年,他们能诉说什么呢?几千年几百年甚至几十万年前,这里除了偶尔地有一些驼队,一些马车牛车一些装载着路人的车匆匆而过连鸟也不多。一些矮草稀疏地点缀在砾石间,偶尔一两只爬山虎在你脚下一闪即逝。那巨石堆就的如火烤如刀劈的石山山着冷冷的光,这里有山便是一色的黑脸 ,像永远洗不干净。鹰成为天空中唯一的天皇,它会豪不设防地在空中巡视,对眼前的这一辆大客车,丝毫不会引起兴趣。这里的人是要去绿洲的,绿洲的人也会乘着这车出来,在这片戈壁,夜晚就只剩一些深深浅浅的车辙,还会有什么呢?他们不会和我作伴,不会注意到我孤独的飞翔。嗨,这天之骄子,把黑黑的泪从天而降,黑黑的羽毛像巨石滚落,然后会造一处藏身之处体味死亡来临。
   一路上,我不敢看我的眼。我怕见那碱白的土地,寸草不生。怕看见零星的野骆驼在戈壁深处悠闲地散步,怕看见熟悉的哈萨克少年手持古老的羊鞭依然唱起古老的歌谣。这些可爱的游牧民族,寻找着水草丰茅的地方,但在炎夏或寒冬,他们与毒日或残阳对视,他们晚上看不出大喜大悲,荣与辱已是风中的落叶,他们只有手中的鞭,心中的歌,以及毡包里等着他的家人。
   曾经有朋友问我:你们新疆人?!是的。那么你们咋活的?!在他的眼中,新疆人就生活在沙漠和戈壁中,或者生活在风吹草低现牛羊的草原深处。碰到这样的朋友,我只好苦笑作答。你能看出我与你的不同吗?对了。我们新疆人其实和你每内地人一样生活,靠得是柴、米、油、盐,靠得是用双手建成的绿洲、水。我生活的那个城比你的小,但它是城,城里有的这都有。但,这是远离都市的大戈壁里,这就是他的不同。这也是我和你的不同。你不知道风沙是如何狠劲,不知草原有多宽广,不知道刺骨的寒凉与曝晒。但你知道你见过大海我没见过。你很小就去过长城我直到上了大学才去过。你听过很多世界古今中外的奇闻轶事,懂许多知识,但我不行,我们那儿的报纸总要晚来三四天,新闻总是旧闻。
   可我懂的,父辈们是怎样从内地跋涉到这片荒漠,是怎样艰难地在土著居民间求生存。父亲告诉我,他出门时十七岁,而当父亲送我考出那座戈壁小城时,我也十七岁。十七岁该独立了。
   记忆里,回乡的戈壁之路一次也没改变过;记忆里,沙风依旧横吹。可小城,那个绿洲里的城市在明显地向四周扩大,面积越大,绿色越多。我却要选择离开。父母的心是伤了,他们为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这是他们辛苦半辈子创下的家业,我却选择了离开。我用一句话问住了母亲:你们现在不忍心我离开,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家呢?你们不是也想换个地方,换个活法吗?
   故乡是什么?我们有自己永远的故乡吗?我每每这样问自己,当我乘车从西部离开,当我被问起自己的故乡,当我想起白发的双亲时……
  
   3
  
   遥远的城市不知道大风的方向,那种能把大树连根拔起,那种掀动房屋的大风,城市又怎能目睹。
   当把月光投向远方,我又看见了大风从沙海深处升起,一遍又一遍地向绿洲登陆,那儿的男男女女在风中起落,在风中低语,他们依旧挥动镰刀把起伏的麦子送到粮仓,依旧在每日三餐时定时将炊烟生起。
   大风刮走了肥沃的土壤,大风刮落了蓬勃的生机,大风刮出了秃头土脑的山岭,大风把人的心刮凉了。可谁能想象,大风中那伏倒的麦子又重新迎着日头抬起高贵的头颅,把水分潜滋暗长于周身。大风一向是远离城市的,这头自由的困兽,不愿意在人头攒动的高楼林带中穿行,它需要更大更远的空间。它选择远方的原野选择了一望无边的戈壁和浪浪黄沙。他注定要选择一条孤独的行路。它无依于空旷。它只是看似自由地流浪,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它累了,它靠在西部高峻的山脊上,或低矮的山谷,它突然会想起远处城市里温馨的灯光,想起青山绿水吗?
   大风带来的灾难是明显的。人们纷纷从大风的城市里逃离。大风不明白这些子民们为什么开始诅咒起天气,诅咒起环境的恶劣。他们曾经不是那么勤劳而无怨地在大风里歌唱吗?
   午夜,大风像一只静止的大鹰兀立在山岭上,它让智者一次又一次地把思路投向很远,关于怎样选择生存,怎样去充当人生的拐杖,怎样把失败减少到最低?!
   它让一次次想轻易实现的梦想撞车,撞得头破血流,让你深深体味到:高出夜晚的是青草,高出青草的是大地。让你在体味崇高和壮美时记住去保卫。
   大风逼走青春的大风,什么时候才能将十年或几十年的沧桑一次铸就,让我认清来路,让我含泪带血地走但永不懈怠,让我伴着飞翔在沙漠戈壁大草场……
  
   4
  
   生命中总有许多相似的经历会在某一天相遇。
   1994年的冬天,我从南方回来,我那次是想回到我西部的家,告别我的失败和沮丧。尽管我一再告诉自己,好男儿一定要做到衣锦还乡,但我害怕孤单和无助,我要回家。但当火车经过山东淄博时我下了车。在当地我找了一家报社开始了我另一轮的打工生涯。那时说服我的理由是:都说山东人好,也许我会喜欢这地方。那年冬天,我就留在了那个城市里,我想我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梦又可以开始了。有一天,当我在夜里下楼回一个传呼的时候,我把钥匙忘在了房间里。我就等于自己把自己锁在了门外。那时候我忽然发觉我是一个城市的陌生人,一个闯入者,我竟然想不起一个可以去的地方,那些和蔼的同事们他们的家在哪里,可否帮我渡过这寒冷的冬夜呀。
   那一夜,我无家可归。一个人在大雪纷飞的街头独步。我告诉自己不能停止运动,要不停地走,只有这样才能不冻僵。我开始慢慢地跑起来,身上开始有了一阵阵热气。我从街这头跑到了街那头,路灯下面,我像一个梦境中的人,一些不真实。会让一些夜归人以为是一个影子。那时候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唱着郑智化的《水手》,似乎从那首歌里找到了一些乐趣,一些现在想来都吃惊的坚毅。我想如果我能把这歌唱100遍,天就会亮了,到那时我就可以从主任那里领到房门的另一把钥匙了。
   1999年的冬天,邻近研究生考试的日子,我从远方的家中赶到济南,准备做最后的考前准备。那天,据说下了那年冬天里济南的头一场雪。我打电话约好了同学,准备到他那里投宿。他说当我到了就给他打传呼。当我到了济南时,天已经黑了。我打传呼,打了十几个,同学没有回。我想玩了,多年前无家可归的一幕难道就要上演?我赶到同学住的地方,房门禁闭,一把冷漠的铁锁好像永远要靠在那里。尽管在济南我已经不再是异乡客,但那已经是个晚上,我不想再麻烦任何人,而且相信同学知道我今夜到,他一定不会让我在门外过夜。
   那时,我浪漫地想,权当我是在考验友谊吧。
   没想到的是,天上的雪越来越大了。刚刚地上还是一片一片枯草,忽然间就白茫茫起来。我感觉身上开始一阵阵发冷。另找个地方吧。心里话;另一个声音却是:没什么,权当在这里欣赏泉城的头一场大雪吧。操场上的孩子们刚刚还在追逐着,嬉戏着,突然间因为夜晚的来临都销声匿迹了。夜晚的情侣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转,因为冷的缘故也都回去。冬天的操场顿时空旷了,还好一盏路灯亮亮地,照着脚下的雪,洁白还有些许的刺目。我把大衣的领口竖起,从操场的这头踱到操场的那头。一会儿地面上就留下一行清楚的痕迹。在厚厚的雪面上,在操场的空旷里。我在踏雪寻梅呢。那时我颇有些苦中作乐。那时我嘴里依稀哼唱着刘欢的那首《从头再来》。歌词记不得了,只是哼那旋律,在节拍里我一步一步在没有脚印的地方踏出脚印来。直到天上的星星模糊了我的眼,直到我想也许今夜我该离开找一个温暖的地方。直到那片操场遍布了我的脚印。我听见了同学的呼唤。
   两个相似的冬夜,无家可归的冬夜。
   两个本该忘却的场景相遇在2000年的冬夜。因为我想起了他们。他们因为我的召唤而来。我倾听着那样的大雪飞飘,孤寂的夜色里的脚步和一遍又一遍的歌唱。我试图找到那天我自己的感动,我想我是找到了,那两个冬夜里,我在心里都曾经这么在说:也许这就是人生的象征,更大的风雪就要来临。
   因为一些偶然我们成熟了自己的思想,因为一些偶然让我们面对了一些必然。也许因了一些准备的风雪,我终于在许多个冬夜里没有留下眼泪--即使寂寞或者无助或者一切失去要从头来……
  
   5
  
   在夜里我常常被自己的惊叫唤醒,那又是一场梦,定神想想那梦好像不曾离开,等你一闭眼,她就又会回来。当我把这种感受告诉我的朋友,他说他也有过同样的恶梦:梦见自己有一天突然又回到了农村,那个破旧的小草屋里,又开始了背朝天面朝土的生活,那时候就惊出一身冷汗,大声地要问,我不是已经考上大学不是已经工作了吗?我怎么又回到了从前!朋友说,当他这么追问时就陷入了梦魇,好像命运正扼住了咽喉,你怎么都无法发出声来.
   那么除了这相似的恶梦,我还有什么让心灵不能平复的呢?为什么在寒夜里会发出一声声叹息.我这样问着就开始了整夜的追踪.最后我知道了,我那是在梦里寻找失落,寻找让灵魂安宁的东西.那是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问自己还有什么事如果现在不做以后就会成为遗憾,就会成为梦里的叹息时,我知道了那就是我至今都无法放弃的我的文学.
   我灵魂的惊吓源于那里.
   我是害怕有那么一天,我准备一生经营的梦想会忽然破灭,我会输的一无所有?是怕,如果和那文学为伍便终生与清贫为伴?
   但当我在一段时间放弃了她,我在一段时间远离她后,我的恶梦开始不断了。我所有的前路忽然没有了指向。我不知道今后自己怎么发展,应该做些什么?我无所适从。
   正这样考虑问题时,一个年轻的朋友来访了。他问:为什么你总能信心十足地干好你的事,你能告诉我你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呢?
   我该怎样回答这个深夜的探问者呢?我记得当时慷慨陈词地说了一大堆话,其中有力的几句就是:永远不要放弃梦想。挺住现在就挺住了永远!
   他连连答谢着告辞回家,说今夜他又获得了力量,可以安心睡了。
   我却在那晚上有些失眠。什么是成功者?真正的成功又是什么?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我却在那里用一个成功者的口气谈论着什么。而我每每在夜里担心的是不是正与成功的话题有关呢?
   总是在患得患失,于是我们失去了许多迈向成功的机会。也因为我们太看重了所谓的成功,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找到那让灵魂平复的良方。不知今夜的你找到了吗?
  
   6
  
   我知道的老屋原本是母亲的记忆,我只在母亲的讲述中获得关于四川老家的一草一木。而现在我眼前的老屋活生生地静立着,陌生而熟悉。黑黑的瓦透着岁月的风寒,那支棱的檐角优雅地折向两边,黑漆的木门沉沉的铜环,以及斑斑剥剥的补钉的院墙,守卫着一些古老,一些不合时尚。最好的是家家这样的大院里总有一两棵老树,午后的阳光下面又总有华发的老者静静地不发一言地坐着,他们总要好奇地盯视每一个来到这院落的人们。他们盯着你们 走进来盯着你的衣服你的脚步却不看你的眼睛,似睡非睡,又好像漫不关心。
   住在这样的院落里心是安宁的。不论你多晚回来,那些老者的屋里总亮着灯光。听见你自行车的声音,他们会探出头来。多次以后,我感觉只要有这些老者的存在,再胆大的飞贼也会胆怯几分的。
   老屋的老还在于那些老邻老舍。他们住在这样的四合院里已经多年了。眼见着谁家的孩子已经上的大学,谁家的孩子已经成家有了孩子,谁家的姑娘好大了还没有嫁出去,谁家里来客人了,谁家昨晚上吵架了等等。家家都没有秘密,家家都在邻居的耳边生活,在邻居的眼里生活。家家都不能不摆出一份姿态,一份令人羡慕的幸福。于是,要吵架的声音压低了吵,吵着吵着就觉出脸红了就不吵了;开口要骂脏话的刚引出个调儿,就赶紧把后面的字咽进肚里;那份年轮组成的小院让这些小院的人们感到一种奇妙的缘。谁说不是呢。住了几十年,不是一家人为什么就能住在一起呢?
   济南的老屋可能不同于江南的老屋,没有家家临江出门行船的景致,也没有小石板径上的苔藓和得得的马蹄声。但他有着家家垂柳 ,街街有泉的妩媚。有着母亲讲过的重庆街巷里古老的卖豆腐的梆子声,有着小贩们“磨剪子来,镪菜刀”的吆喝,有着曲曲折折让外地人如进迷宫的巷道,和孩子们追逐的嬉闹。
   我还是单身的时候或者骑车或者徒步在这些老街老巷里来回穿行多次,每一次我总是试图从不同的巷道里通过,结果最后总能到达借宿的那家老屋。推开木门,吱呀一声,像是在向街坊们通知我回来了,院子里白发的张大娘冲着我,她的脸上挂着笑容。她不说什么,我踩着梯子上楼,我知道她并不抬眼看什么,她只是在听一些声音或者在捕捉一些难得的暖暖的阳光。(7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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