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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塌与碎片
   
  戏楼最终没能抵御住那场大雨,终于在秋后的某天夜里悄然倒塌了。它就象一个经历过无数风雨的老人,表面上看起来健康、勇壮,实际已经心神俱疲,最后只能无奈的倒在岁月脚下!
  今夜,我小心翼翼走动在凌乱不堪的废墟上,循迹摸索着颓壁间雕有纹饰的柱子,试图这些沾满夜露、冰冷的物件上找回一些温暖。——在这清冷、静穆的沉默中,我竟然在心灵深处看到了往昔的戏楼,它屹立在夕阳的余晖中,还是那么雄伟,那么的美丽。屋顶上摇曳如丝的植物;巍峨的兽脊以及檐板上生锈的铃铛;形若巨人的木柱以及柱上斑驳的饰纹清晰可辨。
  关于戏楼,——其实也可说关于这个镇子的一切事物,我总是能如数家珍。因为我就生活在这里。我和这里的一切已经混得很熟。我一直认为,尽管我的童年蒙上了饥饿的菜色,可是与戏楼有关部分依然是丰腴肥硕的!——就象你对一个有美德的人念念不忘一样,我对戏楼也是印象深刻。在我的生命中,戏楼几乎是看着我出生,然后伴着我成长——更何况它带给我的欢乐是那么多!
  你也知道,在那个年代,农人总有作不完的活计,教育子女的责任确实无法兼顾,除了书本的熏陶以外,只能大度的将孩子托付给戏楼——让孩子们在那里会聚,呼朋唤伴,尽情嬉戏,以便给他们枯燥乏味的童年涂抹些喜剧色彩。实际也正是在与戏楼交往中,我才对人世间的善恶美丑有了初步的认识——因为那里有免费的老师。来这里上演的每出戏都让我们着迷。从戏文里,我们知道了关公的忠义、曹操的诡诈;我们同情秦香莲的遭遇,赞美包拯的公正无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戏楼就象老师,默默的栽培我,或将博大的胸怀无私袒露给我,激励我如何效贤摈恶,干净行走……
  不过,这座戏楼确实很普通。简朴的甚至不能媲美县城里最普通的舞台——戏楼不过是几间大房屋罢了。我想,镇上人将它称之为楼,大概是因为戏楼有个庞大的基座吧?也许也就是有了这样的基础,戏楼才具有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就象无数人民组合起来形成国家一样,戏楼的基础是由全镇居民捐赠的石块修成。那些看起来既美观又结实的石块,。我听爷爷说过,那些已经被岁月之手搓磨的油光可鉴的石块上都雕有捐助者的名字,也许他们认为,这种简单的褒奖方式足以慰籍那些善良慷慨的乡民。我还清楚的记得,当时说到这段的时候,爷爷忽然咬着我的耳朵悄悄告诉我,那块雕着我家祖先名字的石头就覆设在基础的最中心。爷爷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严肃,表情就象当科长的叔父突然进入中央政治局那样庄重。
  当然,戏楼的建设并非尽善尽美,总有一些不如意的地方。譬如因为经济原因,戏楼屋顶上覆设的瓦是手工小瓦,不但易碎,并且颜色也不齐整,不过这些杂七杂八的乱瓦却被匠人覆陈的错落有致,就象巨人整齐的牙齿。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这个巨人如今轰然倒地,往昔那个巍峨雄壮的舞台瞬间已经被时间夷为平地——除了垃圾和土块,你甚至在这片废墟上找寻不到一件完整的东西!大自然肆虐后的另一场人为的灾难,使这个曾被镇上人视为图腾的东西彻底消失了!椽子和木板被人拣走;就连石狮、栓马柱以及那些笨重物件也没有幸免。我甚至还听说,镇上的几个精明人在戏楼还没有崩塌前就和西安城里的美术学院达成某种回收协议。总之,除了没有人愿意运走垃圾,一切有用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了,只遗遍地的残砖破瓦和沧凉天空孤独相对。
  我从内心厌恶这种窃掠,甚至我还怀疑镇上有些人内心其实是极愿戏楼崩溃的!但是,我却不愿为此责备任何人。就象国家属于全民所有一样,戏楼本来就属于全镇每个人;遥忆当年,我们的祖先们采石雕磨,小心翼翼的在石块上镌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非常虔诚的送到工地,以求让心灵得以栖息。想到这里,我似乎看见了当天你争我夺的情景,甚至还能从那些晃动的背影上叫出他们的名字。只是我不明白:那些面孔在往昔是多么淳朴憨厚啊,怎么转瞬之间就变化成一种让人吃惊的异样?!
  你知道,我还不算是一个糊涂人,我还隐约知道出现这种强烈反差的原因到底在那里。可是,我却无话可说!我只遗憾戏楼在事前竟然没有丝毫预兆,崩塌怎么如此之速?不过有预兆又能怎么样?基于贫穷或习惯,乡民们总是对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热心,谁又愿意花钱去干件没有收益的事?何况戏楼昨天还坚固的象一个国家,怎么可能在瞬间就被轻易摧毁呢?!
  听!远处隐隐约约的是什么声音?是谁在黑暗中呼喊?如果不是,那么应该是你在质问我为什么要想这些?还是责难我思索一些原本不重要而被自己复杂化的问题?
  不,朋友!你听我说——
  那天夜里——就是出事的那天——我确实也听见了那声凄厉的喊叫——那是一个栖息在戏楼里的乞丐发出的(这或许是一种示警之音)!我以自己的灵魂发誓,我当时确实翻身坐了起来,然后下了床,穿上鞋子,我想出去看看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不!不完全是这样——实际我在当时已经隐约猜到应该是戏楼或戏楼附近某个人出了问题!因为悲鸣的声源就在那里。我想我应该去看看,如果情况危急的话,我大概可以借用镇长家的喇叭呼吁大家一起援手——但是,我最终没有走出家门。当然,我并不是碍于妻子低声的劝阻以及天空肆虐而下的雨水,你知道,这些困难对我根本就不是问题。你也知道,我家没有雨伞,甚至没有一双象样的雨靴,不过勤劳和勇敢总能适当弥补物质上的不足。我真的不想告诉你我没有出去的原因,因为那样让我很羞耻——当时我想:假如是虚惊一场,镇长会不会怪我多事?村民们会不会骂我惊扰了他们的好梦?——更为要命的是,我觉得村中那个喇叭已被镇长视做身份的象征,绝对不会借用给我!——我承认,就是这些可笑的想法让我裹足不前,让我心中本已微弱的爱心之火在瞬间熄灭。后面的事你大概可以猜到——我又躺下睡了——开始心安理得的躺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才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当那具尸体被村民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时候,我被震惊了。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我也象那些热心人一样开始为之奔走,我们将乞丐血肉模糊的身子轻轻放倒在木板上,然后擦干手上的血迹。对了,因为那天天气晴朗,我还特意将一张破烂的雨布遮盖在遇难者的身体上。我怕毒辣的阳光刺伤死者那双绝望的眼睛!做完这些以后,我开始觉得心慌,便慢慢踱回家,谁知回去之后更觉烦闷,便胡乱拿了几件旧衣服又匆匆忙忙赶回现场。
  我就站在今天这个地方,亲眼看着大婶大娘七手八脚的给老乞丐穿衣服。等这一切收拾停当,大家匆匆给死者裹上芦席,将这个可怜的异乡人草草葬于荒野。
  朋友!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因为那天的情形让我心惊。更为要命的是,这种景象竟然入梦,甚至夜夜扰我,以至于让我的脾气越来越坏。我开始打妻骂子,见到一些情景就火冒三长,这种情形最后使我不禁紧张起来,我甚至怀疑自己得了某种怪病,屡次造访医院。当然,最好的医生也被我搞迷糊了,只是我心里越来越清楚:那场秋雨吞噬的不仅是维系我童年欢乐的戏楼,甚至它竟然在那天夺走了我生命中更为重要的东西!
  听!远处有激越高昂的秦腔声。
  那是一个夜归的人。
  我想,他也许在为自己夜行壮胆吧?这种心理或许就象我经常吓唬自己一样!
  不大一会儿,人影越来越近,曲调自然愈发清楚。我静下心来细听戏词,原来他竟然唱的是秦腔《斩李广》的片段。那熟悉的弦律不时的挑逗我的耳根,让我的心里一阵潮涌。最后,我竟然也随着弦律哼唱起来!
  ……………
  眼看着马兰贼心恨悠悠
  再不能东荡西杀平倭寇
  再不能南征北战侵华的奴
  再不能东华门内走
  再不能西华门外游
  再不能忠臣班内论魁首
  再不能奸臣面前揭短羞
  ……………
  唱着,唱着,我心里不由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我知道,戏楼虽然倒塌了,但是它的灵魂依然还在!是啊,质朴的乡亲们从未真正淡忘过那些戏文,就象他们一直深爱着自己的家园。想到这里,我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决定这次回城,要广泛联络那些农村走出来的伙伴——既就是他们已经完全蜕变成都市人,已经淡忘了家园和种子——我还是要找他,然后平静告诉他们关于戏楼的一切细节,我想告诉他们,拥有一个坚固的舞台有多么重要,那种重要性就如国家拥有负责认真的媒体一样,然后我会提议大家一起重建。我想过不了多久,镇上必然会重新构建起一座崭新的戏楼,对于这点,我深信不疑。
  当然,我同时也在思索一个更为严肃的问题——新戏楼修好以后,第一场到底该唱些什么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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