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苞谷
  
  农历十月中旬左右,就得收拾地里的苞谷。
  麻麻亮,父亲醒来后就大着嗓门开始叫:“起来了——起来了,去砍剁地里的苞谷”。睡的人听见,揉揉惺忪的眼,磨蹭会儿,起来了。院里的果树、屋脊、远山,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清脆的公鸡的鸣叫声,从左邻右舍农家院落里传来,此起彼落,时远时近,漫过整个村庄的上空。父母已走了,我和弟弟戴上各自的手套,拿着镰刀、锄头、菜刀,迎着霜寒,沿田间小径,朝老坟的苞谷地走去。
  霜已落下来,白白的一层,屋瓦上、土墙上、树枝的枯叶上、土路上,到处都是。风比先前冷多了,嗖嗖嗖吹来,禁不住使人打了个寒颤。
  到了老坟,见直直的、密密的苞谷杆立着,这里一块,那里一片。站在苞谷地这边,望不到另一边。风似乎藏在地里,又似乎从地头儿那边刮过来,哗啦啦一声响,稍停,又哗啦啦一声响。无数的叶子,交接环绕,起起伏伏,形成金黄色的浪涛。随着风吹,时而这边沉下去,那边升上来,时而又从那边升上来,这边沉下去。苞谷叶面落着一层白霜,风吹来,相互摩擦,化为极其细小的粉末,纷纷洒落在地上。没枯死的杂草的叶子,躲在田埂的角落或土坷垃下面,落着一层霜,蔫蔫的,连一点儿精神都打不起来。
  苞谷杆大多蜡烛般粗,比人头高。我弯腰左手抓住苞谷杆,右手抡起菜刀,使劲儿齐根砍剁。砍倒后,一根根平放在身后的空地上。不多久,地上便放成了一个个由苞谷杆组成的大大小小的长方形。
  无风时,我们站在各自的位置,砍的砍、剁的剁、割的割,时而这人前头哗啦哗啦响一阵,时而又在那人前头哗啦哗啦响一阵。砍剁声、枝杆碰撞声,混合成一片,传得很远,几百米远的地方也能听得到。
  父亲身高力大,会割,砍剁得快,咔嚓咔嚓几响,一用劲儿,扭转身,如蚕吃桑叶,啃出了眼前一个大弯,现出一片空地,剁倒了大片苞谷。年幼体弱些的,眼前的苞谷好像故意作对,得砍剁好几下,才弄折一根,不肯马上倒地,落在了后面。邻近的过来帮帮忙,留下少少的一些,才一同往前割。
  也许是用力的缘故,身上不再冷了,个个脸色红润,头上冒着热气。我走到地沿,边歇息边四望。远近田野里,不少人在干活,翻地的、捡土豆的、放牧的、掰菜的,都有。年长的回族老人,拄着拐棍,捋着白白的胡须,沿村庄周围的渠埂、场上、地边,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在悠闲地转悠、瞭望。
  太阳出来了,照着农田、公路、山川。薄的白霜,瞬间化了,地面湿湿的,冒着水汽。不多久,热力增强了,大地山川一片明朗亮丽。阳光照在宝剑形的苞谷叶子上,哔哔哔哔的响,黄、灰、褐、绿等不同颜色的苞谷叶子分别显示出来。夏水灌多的地里,苞谷还没干熟,叶子一部分枯黄,一部分还绿着。
  歇晌时,天气更热。铺在地上的苞谷杆,上面转眼间干了,里面湿着,得翻上翻下,倒腾一阵,继续晒,以便下午时好掰苞谷棒、捆苞谷杆。
  地里的整片苞谷砍倒了,没什么遮挡,眼界一下子开阔了,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
  掰苞谷是一件细致的活。蹲在平放的苞谷杆一边,一根一根揣摩,拿一根掰一个,拿一根掰一个,掰后扔到地的空阔处。掰完的苞谷草,从膝下逐渐后移,身子前挪,边掰边移。有一人掰的,两三人掰的,不断传出咔吱、咔吱、咔吱的响声。不多久,地上垒起了一个苞谷棒的小山,白净鲜亮,惹人喜爱。
  苞谷棒有粗有细,有长有短,这跟麦穗的饱满与否,土豆的大小一样,都能反映出收成的好坏、粮食的多少。棒子粗而长的,谷粒饱满、颗粒多。棒子细而短的,颗粒小、数量少。风调雨顺的年间,水地里种出的苞谷,都会有好收成的。
  掰了的苞谷棒子,在苞谷草之间摊放着,白晃晃的,这里一片,那里一堆。我和弟弟背着背篓,拿着塑料袋,一个个往里装。满后,一人搀扶,一人背起,来到架子车跟前,倒进车厢里。塑料袋装得鼓鼓的,滚圆滚圆,得扎紧扎牢袋口,以防棒子掉下来。然后扛到车旁,摞在车厢四周,围成一个圆圈儿,像加高的车厢,里面继续装苞谷棒子,尽可能多装些。装得很高时,用绳子来来回回捆住,拴在车辕上,绑好。牵来骡子,套上,使其在前面拉,我们在后面推,父亲掌着车辕,甩岀一声鞭哨响,“嘚儿——驾——”,拉着苞谷棒子的骡车,就沿地边或窄窄的渠埂,摇摇摆摆朝家里走去。
  掰完拉光了苞谷棒子,时间足,劳力多时,趁机把苞谷草也拉到家里。帮手少,顾不上的,先收回粮食,随后再抽空拉回来。
  车子拉走后,母亲也不闲着。抽出两根柔韧的苞谷杆,颠倒过来捏在一起,拧成一根草绳,从苞谷草中间紧紧扎起来,小孩腰一般粗,一捆捆移到地边,竖着堆放起来。父母都知道,苞谷草是牲畜冬天必备的饲料,是用来烧火做饭的柴草,得一定收拾到家里。秋收后,庄稼人把牛羊赶出家门,由着它们的性子,自己想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去什么地方吃草就到什么地方去吃草,不管束了,放脱了。山坡、田埂、路边、菜圃,都是它们的天下。这时还不把苞谷草拉回家,就会被牛羊吃掉、糟蹋的。
  苞谷草枯叶多,虚虚的,占位置,拉回家后大多堆在墙角、院落、果园这些空闲偏僻的地方。父母是庄稼上的行家里手,勤快细致,怕苞谷草堆放挤压在一处,透不进阳光,雨雪天淋湿,腐烂掉,就宁肯多化点儿时间,一捆捆架在庒窠墙上。父亲踩着梯子,上到墙头,接住母亲用木杈挑上来的苞谷草,高高举起,将下端分为两半,掰开,呈“人”字形,骑到墙上,一捆捆挨紧,密密排过去,像墙头上又筑了半截苞谷草墙。这样,墙增高了许多,围着庄院,多了几分安全感,但院子里的光线暗淡了,一时还适应不了。大风刮起时,就“哗——哗——哗哗——”的直响。
  家里的苞谷棒,堆在圈门旁,院子里,门槛边,到处都是,堵堵挡挡,行动极其不便。晚上起夜一旦看不清,踩上去,苞谷棒一滚动,有可能摔一个大跟头。日落时,父亲忙完了一天的活,也不闲会儿,拿着一只小木凳,来到苞谷堆前,坐上去,哧啦哧啦地开始剥皮子。我们也拿着麻袋,叠起来铺在地上,帮父亲剥,三五个夜晚就完了。剥掉皮的苞谷棒子,有嫩白的,金黄的,均匀摊在屋檐下干燥的地面上。苞谷棒太多、没处摊晒时,就一个个绾起来,或挂在院中间的木桩上,或吊在果树粗壮的枝杈间。
  邻居,亲戚和朋友此时来串门,走进院子,映入眼帘的,便是极为醒目的金黄色的苞谷棒子。热心些的蹲在摊晒的苞谷跟前,拿一把搓一搓,掂一掂,或抠一粒放进嘴里,咔嚓一声,饱满脆响,嬉笑着,不住的点头称赞。人们的话题,都吸引了过去,围绕着苞谷展开,说这家的多,那家的少,张三家的籽壮,李四家的粒小。有时还跟往年的苞谷比一比,想从中总结出怎么播种,如何施肥、灌溉,怎样才能多打粮食的些许经验来。
  十天半月过后,棒子上的谷粒变得红红的,干好了,就得脱粒。懒散些的人在院子中间抡棒槌击打,或拉着小碌碡来来回回碾压,苞谷棒折为几节、或变为碎末,与谷粒混为一体。从中细细分离出来,倒是很费时,很麻烦的。
  在脱粒问题上,父亲一向坚持用手搓的办法,其他人也不敢反对。晚饭后,父亲就用脸盆、簸箕装上晒干的苞谷,运到热炕上。一家人暖暖和和围在一块儿,拿锥子戳,用双手搓,谈古论今,又说又笑,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籽粒相互触碰、挤压,唰啦唰啦脱离,掉落在炕上,转瞬就是一大堆。脱尽谷粒的棒子,蔫蔫的,软软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锨把般粗,有白的,红的,显出谷粒长过的小小的窝坑。
  那年头生活贫困,粮食少,烧柴也缺,都勤俭着过日子,什么都得节约着化。苞谷棒成了稀罕物,不是将它随便扔在某个地方烂掉,而是很好的保存起来。檐下的台阶、杂物房、厨房,都成了苞谷棒的安放地。在平展的一块空闲地方,拣些长的苞谷棒子,头对头,尾对尾,小头朝里,大头向外,密密的挤紧,排成一个圆圈或半圆。里面填进折断的碎屑。摞起来的苞谷棒堆,大小不等,形状各异,还怪好看的。
  苞谷棒有填炕洞的,有粉碎后喂牛的,大多用来作炉火的烧柴。当时许多农家用自造的泥土炉子,生火做饭,烧喝开水。家庭条件好一点儿的,备有一个铜火壶,等客人来了,才拿出来用。火壶周围是铜片包裹着的夹层,里面注入要烧的冷水,盖住。中间是一竖立的圆筒,是烟囱,烧得黑黑的。放进燃烧的木炭或苞谷棒,浓烟升起,火星四溅,冷水慢慢变热,滚沸。后来境况稍好一点,购置了带小盘的生铁炉子,燃烧的除了少量的木炭、煤块以外,很多还是用苞谷棒。因为苞谷棒是自产的,不化代价,便宜,实用。
  苞谷丰收了,就有了养人的粮食,取暖的柴火,牲畜的饲草,买后换来的钱化,一家大小的日子,也就顺顺畅畅过下去了。
  



转自: http://www.21huazhu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