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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散文有偏见(作者/朵渔)


(转贴一篇朵渔写的文字,关于散文方面的.虽有些偏激,但比那些无关痛痒的评论看的舒服.)
  
  
  
  
   散文算个什么东西?我觉得很暧昧。它基本不是个东西,我宁愿叫它随笔,就是目之所见、心之所感,随手记下,在稿纸的背面,或者笔记本的角落。它区别于小说,是它的笔触从不为某个故事服务,不为某一线索服务;它区别于诗歌,是它的毫无雄心大志,它文体上的随意性,它的被轻视,“诗馀”。
   那些雄心勃勃写作散文的人,或者那些什么都写不动了就去写作散文的人,我为他们感到悲哀。看着那么多叫做散的东西披着精致的文字被制造出来,我仿佛处身在一堆漂亮的垃圾堆里。非常漂亮,但是垃圾。这是不是一种个人偏见?但愿是吧。
   我不喜欢那种一事一议式的小品文写作,比如我们在报屁股上最常见到的莫小米式的(请原谅)散文;我不喜欢那种为大众情感寻找寄托或周国平式的(也请原谅)为普大众哲学而进行的心灵鸡汤式的写作;我不喜欢那种有抱负的散文作者,围绕某个阔大的主题,或者仿佛单纯是为了凑够一本书的厚度而写就了类似的矫情文字。我有时在想,那些想成就自己散文大事业的家伙写下那么多字,那么多本书放在同一家书店出售,他会不会心生恐怖?我不喜欢呈自恋状地尖着嗓子说话,比如那些小女人写作;我不喜欢呈小资状地颤着嗓子说话,比如那些无厘头的、“比你较为聪明”的酷评一派;我也不喜欢散文领域的高音区,披着精英的外衣平庸地谈论一些大而无当的公共话题;我更不喜欢有意地玩儿低音,比如那些老派文人的下脚料。
   我喜欢两类散文风格:一类写出世间真相,一类写出人间真理。世间是有真相的,写作得以成立的基础就是揭示世间真相,真相是人类共通的、普遍的、自身存在的东西,你找到它,用文字让它呈现。不要太紧张,要“返回到伫立、安坐或躺的舒适状态”(朱大可),呈现一种任性而自由的话语风度。
  于坚的散文写作写出了人间真相。诗人而写散文,他绝不是第一个,却是最独特最有成就的一个,他创造了一种散文写作的个人写法。(有人说他的散文成就超过了诗歌,如果这不是一种阴险的评价,那就是一种本末倒置。)于坚的散文首先是:看到。他听觉的世界一片沉寂,这让他的眼睛清晰得令人发指。为了让眼睛更多地进入,以至完全投入到场景中,投入到细节中,取消耳朵是必要的。看到,是对画面的强调,是集中,是对纯粹的追求。读于坚的散文,我常常怀念电影中那伟大的默片时代,以及诗歌中那天才的默片:“人潮涌过了伦敦桥,不计其数”。默片甚至取消了色彩,一切声色之娱后,剩下的东西就是“少即是多”,它提醒我们,在简单的画面中留驻,原地挖掘,挖掘那“事物的三重底蕴”。
   于坚的散文不加掩饰,陈言务去,直接,恰当,并且“热衷于恰当”。排斥那些装饰性的积习,排斥讨人喜欢,用最简单的心情面对。“一声叹息、一刻静寂、一个字、一句话、一阵嘈杂声、一只手、你的模特儿全身、他的面孔、或静、或动、或侧面、或正面、一幅辽阔的景致、一个窄小的空间……每样事物恰在其位:这些都是你唯一的手段。”(布列松)要打消对一切简单事物的愚蠢猜疑,因为在简单的事物背后,蕴藏着丰厚,“我斥之为太简单的,正是重要的必须深挖”。不必通过简单的事物追求意义,让它自身呈现;不必从简单的事物里发现诗,“它自己会从接缝渗入”;不必去寻找简单的事物,它往往在你的生活之内、意料之外,并与你不期然地暗暗相遇。
   于坚说“散文是一种最基本的写作”,这也是对散文的一个最基本的判断。它无形,随物赋形,内容大于形式;它真诚,无法掩饰(布局谋篇本身就是一种掩饰),是个人气质、精神气象的自然表达。基本的,就是简单的,回到了原点的,(我想到一个朋友提到的“原散文”这个概念。小学生作文难道不是一种最初的散文写作?)在技术上,你可以将它理解为塞尚说的“每一笔我都冒生命危险”,也可以理解为巴赫对他的学生所言的“(弹奏管风琴)全看是否于适当时刻按下琴键”;正如布列松认为的,有两种简单:一种是以简单为始点,说明你寻求得太早了;一种则以简单为终点,作为一项伟大的成就,那正是你多年努力所得的报偿。而作为一种艺术态度,则体现为一种信任感:看到,说出,让混沌的变得清晰,让简单的变得有力。散文这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一努劲,脸就憋红了。
   我最近读了韩东的一些小随笔,是他近年来为报纸写的小专栏的文字。他在什么情况下写出了这些东西?他大概也无意致力于此,这些文字只是信手拈来,换些碎银,写的也只是饭局、车站、等人、打电话、一只猫、一只狗之类的东西,非常简朴,安静,一些小事件、小场景,它符合我理想中的随笔方式,更简单,更直接,去掉那些隐隐约约的色彩,那些机巧,在一个窄小的孔道里看到人间真理。这样的写作,可以接近一种理想的写作,也可以接近一种玩的状态。两种我都可以接受。作为理想,我欣赏这种简朴、诚实、不带激情的写作,为了达到理想,有必要选择一条“从多到少”的道路;同时,要绝对,因为态度是无力的。而玩文字,就是在画布上乱涂颜料,目的是把白布涂脏,目的是把颜料消耗掉。但是文字我们永远无法把它消耗掉,但我们可以就此消耗掉我们自己。
   就单纯的形式而言,我喜欢那种断片式写作,类似于卡夫卡写在那八个八开的笔记簿上的东西,我觉得是最有魅力的随笔写作,在断断续续的喘息中,隐藏了太多个人的精神秘密和人世间的真相。与故事性和情节化的写作相比,诗歌是一种断片写作,散文则是另一种更自由的断片写作。事物的连续性非我们所能想象,如果我们在文章中追求一种结构精巧、均衡如流水般的连续性,事实上我们大半是在歪曲事实。
   断片是静止的,比默片更加绝对的一种静止。它们因静止而独立,因独立而获得一种新的依存关系。本雅明的写作像患了忧郁症一样,对自己的写作不作任何安排地中断、停止、喘息。我理解的断片区别于本雅明。他是用一种中断和破坏的方式来获取一种“知识性核分裂”的效果,甚至破坏引用在其文章中的关联,“法国革命引自罗马”。在我看来,断片但不是中断,不可分割,它自己已经是写作的最小单位,它不是形而上学的切片。
   散文的断片式写作意味着自由,这是一种毫无负担的自由。因为毫无负担,所以要防止对自由的放纵。它不是一种思维过剩的表演。它关注细节,关注点,但并不就意味着一种隐喻式的思考方式。那种将随处可见的东西主题化的倾向,事实上是在用一种庸常的哲学来点缀和美化我们的日常生活。这是一种饶舌的哲学,它的表演性超过了哲学意义本身。
   (2002-2005)
  转载自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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