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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乖乖,为何还穿着靴子?你该知道,高原是姐姐的乳,只有赤足才能传导她的暖。多久了,你已经忘了你的腿下还有两只懂得体会温度的脚?
  
    乖乖,丢掉那些橡胶轮胎吧,你曾对海说,高原是母亲手心的茧,江河是她伤口流出的血。你该用你的胸膛暖一暖妈妈身上的寒,是拥抱母亲的时候了!
  
    我知道,我是一个不肖的儿子,也是一个任性的弟弟。跑进你的怀抱,这么多年是第一次。几个小时走马观花,我的兴奋是无意的,对你充满着可有可无的漠然。而你却用母性宽厚的体温捧起苍天的酒杯,赐我以蒸馏了几世几劫的佳酿,而我竟在你怀里睡了,像我的牛羊兄弟,他们从没离开过你,我知道你对我好,你的皮鞭不曾打在我的身上,你怕我痛。
  
    我们行到日月山的时候,你下雨了,那雨在阳光的前面淅沥,像妈妈微笑的泪。五彩石堆满的山脊上,倾斜着藏民敬天的幡塔,牦牛在我跨下,油菜花海在我上方。日月山是牧区与农区的分界线,同行的朋友这样介绍。他说文成公主远嫁经过这里,摔碎了一面神镜,日月形状的碎镜就长成了日月山。那面镜子可以遥见长安,公主是为了避免思念亲人而破釜沉舟的,这个女人的对自己够狠,她是公主,她心中有大爱。日月亭憩在一个坡地上,不料峭,也不厚重。它是守在这绵延起伏的草原上的精灵,是地母胸前的一颗痣。奇妙的是,我们回来的时候,这里又下起雨,阳光雨。那是唐朝慈悲的泪,把我洗成一块玉。
  
    长久以来,我对大自然并无太多热情,总以为赶上高原旅行的时髦,同热衷名牌时装是一个道理。其实现在也这么认为,不同的是,我开始对大山大水有了不同的解读,不可否认,他们影响了我。这叫我觉得莽莽青藏不该是我讴歌的对象,她让我怀有一种歉疚,惟其这个歉疚,才能表达我的情感。她的坦荡与敞开,对我来说是一种不求索取的恩惠,不像苏州,要了她就觉得不回报点什么是不成的。高原的爱是母爱,还不完的。
  
    我去年认识一个做文身的技师,他是中央工艺美院的科班,偶尔去了西藏,他就在那里住了下来,一住十年。现在他在深港交界的罗湖商业城开了文身馆,馆里供着佛像,藏香弥漫,他身上看不出皈依佛门的淡泊,跟他谈艺术,他眼中迸射着一种热,会把我烤伤。我们都是有原则的人,谈了几个小时,不管如何称兄道弟,谈价钱决不含糊,他说他喜欢我的侃价,人生当如此。我也因此更欣赏他,一颗高原滋养过的心,那种坦荡是起伏的,就像草原的天气,风雨和艳阳几乎同在。
  
    高原也因此不同于平原。同样的开阔,平原却是静态的。我在不同的视点对平原注视,那种感情终有一种疏远,好像是面对父亲,我们彼此总是有某种拆不开的隔阂。我在幻想,父亲在多大程度上把我当成他的对手,跟他竞争母亲的爱,他无私给予,我哭着索取,甩不开一道屏障。那是东北平原粗朴的早晨,太阳离得很远,但能最快地照耀我,让我一览无余他的简朴和枯寒。
  
    他因此也不同于丘陵。同样的起伏,丘陵确是小气的。她用层层面纱遮挡住身体,让你慢慢发现,让你捉摸,让你在游走中大汗淋漓。暧昧的岭南有手段留住她的男人,每一段坡地都有一段故事,风景是不同的,她用曲径通幽的世故美学诱惑着男人探险的心,不知不觉,就让男人反认他乡是故乡,丘陵是颇有心机的女人。
  
    高原是一个雌雄同体的存在,是一尊佛,他召唤你,也拒绝你。他是托着天的父亲,也是孕着地的母亲。她叫你在获得她的时候被高大的自信充盈,也让你在他阔大的体量上被渺小笼罩。我在倒淌河拍照的时候,同事的仰拍把我拍成了不周山的柱子;我在满眼油菜花海中走过,我又成了女娲丢落在人间的石头。高原的天光把我在寒冷中灼伤,同事笑言,这里是冰火两重天,我也说,最神圣的地方往往伴随最淋漓的快感。
  
    倒淌河如今已经干成了一步就能跨过的小溪,只因它是自东向西流的,逆着百川归海的方向,因此叫倒淌河。但叫我感动的却不是这条小河,而是那块标有它的名字石碑。齐着地平线的广阔大地上,光秃秃一块石头,天压得很低,冷风从齐胸的地平线处呼啸而来,大地寂静得能够听见天神在殿堂里踱步的声音,一种从未有过的洪荒感慨潮水般在心底涌起。此时,儿时所有关于龙的故事都会浮现出来,我想我该是理解敬畏这个词语的意思了。忽然,不知哪里跑来一大帮穿戴鲜艳的藏族女孩,她们疑惑地望着我,我也微笑地看着她们,那些孩子注视一阵子就转头跑开,跑到我的同事那里,嚷着叔叔拍照。两块钱合影一次,我那同事皱着眉头望着我,跟她们说:你们去找那位叔叔,你们没看到我再给他拍照么?他爱臭美,去找他,我只抱着肩朝他笑,那群孩子还是疑惑地看着我,忽然有一个跑开了,另外几个也跟着跑开了。我的同事后来说,我是不受高原欢迎的人,长得凶,把孩子吓跑了。我也一直疑惑,为什么她们都不和我亲近,而我又为什么没有把手伸给她们。是我对大自然笨拙的矜持,被苍天理解为傲慢么?而她们却是上天的使者,是一群谪仙。
  
    我们开车经过油菜花田,此时,正有一大片乌云瀑布一样从远方倾泻下来,而这一半天却阳光灿烂。我爱这光线,于是想在那花海间走走。这是一片比柠檬还要鲜嫩的颜色,衬着藏青的云显得更加生机勃勃。空气中混合着蜂蜜、卤水和紫外线的味道,是赤裸在四月的雌性的肉香。那种发自肺腑的健康叫我战栗。没过多久,一个带着牛仔帽的藏族小伙子走过来要钱,他说这是他们家的地,拍照要两块钱。他说的时候手还故意往腰间的藏刀上摸了摸,其实他用不着这样,只看他比牦牛还黑的脸,我就会答应他全部要求。我跟他说,你在哪藏着的?我俩下车没见一个人影,他到不好意思地笑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我给他五块钱,他说没有零钱找,我说你倒真会做生意。他说,要不你们再多拍几张照片?我倒大笑起来,他警惕地后退两步,司机担心我们遇到麻烦,也走了过来,此时,我觉得那个藏族小伙子是天堂的保安,这是一个卑微与骄傲并存的生命,是高原作品。
  
    前面,已经能看到青海湖蔚蓝的天际线了,而风却不因此潮湿,不像南海的潮气,十几里地之外就把人粘在风里。湖边倒是荡漾着牛羊的膻气,我有闻膻的癖好,大口大口呼吸着,惹得同事骂我变态。这的确是比小肥羊火锅新鲜得多的气味,就像这无边的湖面,比我见过的所有的湖都鲜一样。青海湖是一个张开的贝壳,上面的一扇是天,下面的一扇是水,天水同色,帆影如珠。水面浮着一层亮晶晶的机油,我忍不住掬起一捧,尝了一下,自语道:真是咸的。我没有理会众人嘲笑的眼光,他们不知,高原是神的酒杯,青海是苍天的酒。
  
    农耕民族会在四时节气里抒情,缺乏的是与天对话的欲望和冲动。我们有的是在苦茶的香气中冥想的哲思,缺的是火焰中舞蹈的激情。高原是那个藏族小伙子连羞涩都掩盖不住的剽悍。这里的人是高原的主人,也是高原的仆人。他们在壮烈的阳刚的祭台上,把自己奉献出去,获得了悲剧诗人假想中的受难的快感,他们因卑微而伟大,在艰难中美着,而这美,是我们拒绝的。无论你多少次发自肺腑赞美过青藏高原,你都是拒绝它的,因为,它只是你人生路上的风景,而你是他的过客,你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一个善意的谎言。你并不曾礼赞过它,或者你本不曾礼赞过什么,信仰过什么。因为礼赞的本意是把牺牲当成幸福,并从中获得丰沛多汁的自豪和不可理喻的醉。因此高原是悲剧、宗教这对矛盾体在生命的疆场上的自由迸发,他让伟大与卑微同在,让热情冷却,又让理智燃烧。它是对个体生命的压迫,并让他们在压迫中得到弘扬。
  
    天觞是大自然的图腾,宇宙的行为艺术。她打破时空的表演被我用八小时的光阴接收,长歌当哭,在哭声里我被吉祥注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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