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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丝被
  
  
   苏州的凯表妹新嫁,清明的时候回徐,给表姐们带了一大一小两床蚕丝被。我是表姐里那个小的,却在长途电话里毫不犹豫选了床大的。因为,我比较怕冷;因为,我被姐不由分说地宠着。
   五一回去,把蚕丝被裹挟回北京。如今,它摊在我床上,盖在我身上,软软和和,妥妥帖帖,妙不可言。就好想将所有的衣物都换成了桑蚕丝,无论小衣,还是枕套,就想这所有与皮肤作亲密接触的都柔弱无物,都与身体同一温度,那是怎样的奢侈?!在灾区的亲人们还在将帐篷期盼,还温饱未解决,还身心未安定,还安全无保障,在这样的时候,这奢侈、浪漫与描述,都变得可耻和诡异。
  
   这一个五月很冷,冷到一直盖着冬天那床特别大特别厚的棉被,那棉被里面是婆婆亲手种的棉花,是婆婆一朵一朵棉花收了,再一针一线缝了,铺盖在我十二年前的婚床上。这床棉被陪伴我度过数不清的凄风苦雨寒夜。这床棉被抵御了很多它能够抵御以及不能够抵御的一切。这床棉被似乎将我所有的幸福与悲酸悉数收落。这是要盖一生一世一辈子的,一直到我很老很老的时候,老的动不了的时候,它会忠诚地陪伴着我,不离不弃。夏天的时候,我把它收藏起来,等待下一个秋寒到来。每年都等不及秋风起了,等不及叶落,就早早地将它抱将出来,晒饱了太阳,紧紧地抱着。那夜的睡眠,是充满了太阳味的。那眠着的夜,可以笑出了声来。
  
   这天说热就热了,就一下子毒辣起来。想着那蚕丝的妙味,想着那桑叶的清香,将蚕丝被从衣柜上请了下来。白天装被罩的时候,我特别拉开来看了看那蚕丝,果然和想象中一样,似乎看得见那蚕们不眠不休辛辛苦苦吐着的样子。手不忍摸上去,怕手是不洁的,而那蚕丝象初生婴儿般,柔嫩,坦白,无瑕。就想着这一个表妹,啥时候也抱了呵呵乐着的宝宝呢?就想着那一个表妹,啥时候也披上红衣?还有表弟,在部队里可还都好着?可有去前线支援呢?这一个思绪,就象那蚕丝样,扑扑拉拉地纠缠不清,绵绵不绝。
  
   五月的季节,也是养蚕的时节。在江南的乡下,也有野蚕,不过是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即便做一个茧子,也孤零零的,悄掩在枝叶下。寂寞隐泣,不过是无妄的忖度,那野山野岭野风野露里生长的蚕儿,自由地呼吸,自在地舒展,不必担心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无牵无挂,无忧无虑,该比都市里拥挤着的不知幸福多少倍!
  
   这都市里也有同类。小学校里的科学老师不知从哪里得来,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一张张纸,就发给七八岁的小学生,家长们并不知道如何去孵化,也不晓得哪里有桑叶,这密密麻麻的小生命就不知将来是怎样的命运。也有孵化出来的,你三个,他五个,小小的小身子,还没有蚂蚁大,也没有蚂蚁坚硬,象那营养钵里正孵化的咸水虾卵,竟不知究竟是活着,还是早没了生机。也有满市里搜罗了桑叶来养,好不容易搜罗到一棵,早已被别的家长抢先摘去了下面的,剩下的老高,非借助了梯子而不可得。若是个有心的,还要尽量摘了那嫩尖,要小蚕儿吃起来可口,就是个难题。那可怜的三只还跑了一只,死了一只,仅活了一个,一天天大了,白了,胖了,终于结了茧子,又不知如何是好,怎样终了。这学习的过程,过于艰辛和不负责任。这责任是家长的,那期待是孩子的。孩子的眼里满是无穷无尽的美丽泡沫,以你看不见的方式发散生衍,就将家长们湮没。家长在孩子的眼里,变得无能且无情,变得面目可憎。在不知觉间,积累了小怨恨。这由小小蚕儿带来的怨恨,就伴随着孩子成长,融化到孩子的骨子里去,隐埋起来,谁也看不见,隐秘地连孩子和家长都无从发现。一直到长大的某一天在某一个冲突里激将起来,爆发出来,也未必就晓得那情绪究竟是为什么,怎么就有了那么多的隔膜和沟坎,怎么爱就铸成了错。
  
   这样的时候,就想念起江南来,就想念起童年。童年的江南,那蚕们是硕大的圆簸箕盛着,桑叶肥嫩丰满,管吃管够,覆盖了整个簸箕,那蚕儿们吃得那个欢!那个痛快!那个香甜!不消几天,那蚕宝宝们就肥嘟嘟得喜欢人爱煞人了,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拾掇的腿脚也愈加勤了,待到桑葚儿紫红的时候,那茧们便此起彼伏地结起来,有红有黄有白有淡粉有浅紫,一个个如枣般大小,如灯笼般玲珑,那才教一个好看!那欢喜膨胀在所有蚕农的心坎里,发酵在青石板路上,翻腾在青砖吊檐上,与炊烟袅在一起,与溪水柔成一漩,与雨燕一同穿梭歌唱,如脆亮的口哨,激动在天地间。
  
   又想起读书的时候。山间小路上有桑树的枝叶从农家探出头来,打一个脆亮的招呼。是真的,那青涩的时代,连招呼都是脆亮的,跟现在混沌与暧昧浑然不同。梳着学生妹妹头或者扎着刷子把的,可知道身后跟着的青葱少年是哪一个?浮过的脸庞,一个,一个,又一个,都去了哪里?都忙着什么?都还安在么?就属于我的这一个,今夜宿在哪里?想着哪个?可会和我一样么?一样地追忆似水年华?是哪个,悄没声地吟着“谁家今夜扁舟子”?又是哪个,将丝线要凝成麻绳,试图将夜空的筝儿攥地死紧?
  
   这一床被子,可得多少只蚕儿吐多少丝儿结多少茧子呢?那是怎样的辛苦与耐烦?于蚕儿,那是生命的本真使然,“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可在心疼人的眼里,那是怎样的折磨?那折磨该如何消解?
  
   于是,那心疼人也将自己作蚕,将写字作丝,将一篇篇字作一个个茧。只不经意间,将自己缚了。缚在里面。连挣扎都不曾有。心甘情愿。只不曾想:何时也作成了这样的一床蚕丝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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