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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早回家
                张生全
    这是母亲常对我说的话,也是祥子的母亲常对祥子说的话,华子的母亲常对华子说的话。但我们总是记不住。黑松林下来是青草山坡,青草山坡下来是白水河湾,白水河湾里有芦苇,芦苇丛中有芦花鸡。白芦花鸡,黄芦花鸡,它们的身体因肥美而显得特别拙笨,短短的翅膀,在胸脯上击出巨大的啪啪声。这不是飞翔,这只能算跑,一场和我们从同一起跑线出发的赛跑。但是芦花鸡老是违规,预先偷跑了。偷跑就偷跑吧,跑多远,我们也能追上的。没有芦花鸡的时候,一定就有螃蟹,在芦苇嫩白的根下。嫩白的根,甜丝丝的,像甘蔗一样多汁。拔起一条,一只螃蟹爬出来,拔起另一条,又一只螃蟹爬出来,黄黄的螃蟹,青黑的螃蟹,爬得石子卡卡响。还有钢鳅,摇头摆尾的钢鳅,梭子一样快捷的黄辣丁,懒懒地贴在石块上装睡的石巴子。还有虾,哧拉一下,跳一只到手背上来了……
  
    母亲站在山冈上,她的头顶飞满蜻蜓。红蜻蜓,蓝蜻蜓,像一些五颜六色油画棒,把天空涂抹得凌乱而潦草。有时又是燕子,唧一声过来,唧一声过去,它们飞翔时发出撕竹一样的颤音,让母亲的心一阵一阵发慌,发紧。差不多要下雨了,空气中有着很浓的露水味,但还是没有我的回声。母亲突然暴怒了!她狠狠地咒骂我,发誓再也不管我。她几乎是幸灾乐祸地请求蛇咬伤我,请求狼吃掉我。可她呼喊出口的,仍然是别一样的声音。山——娃——呢~~~~一个“呢”字弯绕弯绕,贴着山川田野推进,像是美国士兵对萨达姆进行的地毯式搜索,有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其实我早就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是毁灭性的,何况她还站在高高的山冈上。但我却不敢应,也不敢回家。我把下半截衣服全打湿了,还把鞋跑掉一只,怎么也找不到。祥子和华子胆子大一些,他们不怕。他们拉我,像拉一条死猪。我躲进一个高高的稻草垛后面,不肯出来。祥子和华子等不及,走了。天要黑的时候,晚风是浸凉浸凉的。我钻进稻草垛里,想借稻草的干燥轻软为我遮风御寒,但是稻草里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沙沙的声音……多年以后,那声音还一直在我耳边回响,让我时不时就有发冷的感觉。
  
    挨打是免不了的。沉痛的皮肉之苦,是我小时候必修的一门课程。它虽然是乏味的,魔鬼式的,但也让我记住了许多必须记住的事情。比如,做事不能由了自个儿的性子。比如,天黑早回家。
  
    人们在生活中常常被要求,不要老是回忆童年,要往前看。但事实是,有一些话如果我们不去回忆,是会忘记的。因为我们一旦离开童年,离开母亲,就不会再有人提醒我们了。天黑早回家,我不清楚还有多少人记得。我知道祥子是忘了的。祥子离开村子出外打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帮人挖煤炭。他一钻进地下,就再也没有出来了。祥子的母亲,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天天在村口那棵老桤木树下喊祥子。但是,祥子就是躲着她,不愿回声。华子也忘记了,华子被抓进监牢,判了死刑。都说文文弱弱的一个人,小时候看见别人杀鸡也怕,怎么就抢劫杀人呢!华子已经没了母亲,不过即便有母亲,他母亲也不喊他回家了,能喊回来么!我的母亲还健在,但是我母亲也不再对我说这样的话。也许母亲认为我大了,工作了,有家了,孩子也不小了,没这个必要了。其实只有我心里清楚,我是多么想让她再对我说一遍啊。天黑,早回家!但同时我也知道,即使她真说,对我也没什么意义了。这么多年来,我的家在哪里?要怎样才能回家?我真的能够回家么?
  
  
    作者:张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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