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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的中年表情
  
  文/木叶
  
  上海大学。第二届文学周和校园的空旷一同展开。
  主题关乎先锋,却有那么点怀旧的意味。
  彼时二三十岁的先锋,而今已然中年,表情各异。
  所谓先锋,就是自由。出色的作家均应有先锋的内核。真正的文学史,就是先锋不断奔突、流转的历史。
  第一天圆桌会议上,坐在最里面一层的格非慨然道,有一种“成为靶子的感觉”。当日被谈论最多的便是格非的“失败”一语,我喜欢,我还喜欢他对“作者”与“狂狷”的呼唤。程德培说这次会议“作家和批评家没有对话”,这个我也喜欢。我期待近来争议颇大的余华在场,还期待异类残雪,以及遥远的李陀。
  接下来的几天,六位先锋、作家一一登坛。
  
  
  格非
  
  
  行至欧陆某国,见人家偏偏没有翻译《红楼梦》,格非等人追问为什么,答曰:认为写得不好。很直接,很坦然。史铁生问格非:你还想得诺贝尔奖吗?
  有人把《追忆似水年华》说得神乎其神,尤其是其对于时间的处理,格非笑称那是小儿科,至少中国的李商隐早早便这么做了,他举的例子是《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道巴山夜雨时。
  第一句是这个时态,第二句换一个时态,第三句又是一个时态,最后又关乎下雨那一时态。这已是一千多年前的诗篇,中国人的时间观了得。就俗世而言,皇帝上台,重新纪年,以前的都不算啦!再一个皇帝,又是一个“XX元年”。他这个意思,以前我就听过,再次闻听,倍感他一直保有着对时间的思考。是的,时间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屋子,我们和所有亡灵坐在其中,互不相识,互相辨认。
  时间还和另外一些物事同谋,不断变异着这个世界。
  本雅明曾分析,走四方的水手一度是最有资格讲故事的人,掌握绝对的权力。格非小时候觉得供销员最有资格讲故事。而今,变了,网络发达,大家知道的东西都差不多,经验贬值,故事也不再那么神秘,读者凭什么就得听你作家的?
  最有趣的是,有一次一个年轻人去格非家,非但不把这个作家看在眼里,还对其古典音乐碟片架颇不以为然,她思考的问题是,“周杰伦和郭敬明假如同时被锁在一个失火的房间里,你会先救谁?”他无言。
  然而,这位《迷舟》的作者还是选择做一名教师。大学就是一个庙,他带发修行。
  
  
  毕飞宇
  
  格非几次说身边的毕飞宇是“偶像作家”。学生问及偶像为什么一直留这个短短的愤青头。他说自己怕理发,怕被一个陌生人摁在那里,所以和儿子互相理,几分钟完事,还省钱。如有幸活至百岁,也愿留这个发型。我欣赏他无意间所说的那个“摁”字。
  他拿自己开刀,讲了小说创作的三个推动力:经验是底子,情感提供能量,再有便是愿望。
  “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讲,形象思维是不存在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形象思维是一个什么东西……使小说家真正兴奋起来的是‘语言思维’:经验、情感、愿望等都是通过语言的方式思考问题的。但是语言又很空,像爬山虎一样依傍着经验、情感、愿望来伸展攀爬。”
  他以蔡翔教授所喜欢的《哺乳期的女人》为例来讲经验。“话说1994年,我在南京日报工作,办公室里有一位同事,这个很重要,她是一位女性……”
  她于失踪数月之后出现,让他帮忙把一个东西拿到楼下。一见面,他和她拥抱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气味扑了过来。他说自己像一个儿子一样进入这一气味。再加上后来得病、小镇回忆、阅读某书的感受等等便促成了这篇小说。写罢寄给宗仁发先生,假定他也是喜欢这种气味的。
  再说情感,《青衣》为例,时在1999。世纪末每每萌发焦虑之情时,他脑子里便有一个女人的手在晃。太太读了个消息,一个女演员一身是病还要坚持赴京演出,有关部门特地在剧院外配了辆救护车。他忽然就感到自己脑子里晃动的手就是她的。那只手牵引着某种情绪,小说就此上路了……
  提到愿望,说的是2001年。当时很多的人在写床、枕头或酒吧。他开始仅仅出于一个强烈的愿望:写一个不同的爱情故事!写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小姑娘爱得死去活来,但一定要把这个爱情“摁”住,不让他们有身体接触。他将故事放在70年代的乡村。最后愿望并没有真正完成,因了玉米的爸爸王连方以及他一个相好的女人的出现,毕飞宇觉得小说有可能变得开阔,不只是一个关于害羞与珍惜的爱情故事,“我果断地让这个小说拐弯了”……
  有两个提问很好,一个是关于写作的自由问题。他答道,“当一个作家的东西不能以完整的面貌出现的时候,那么我们就有理由说,我们的写作其实是不自由的。”
  另一问题关于博尔赫斯,他坚持自己的观点:博尔赫斯是第一个用解析几何的方法写小说的作家。
  
  
  林白
  
  她叫林白,她愿意与大家“在黑暗中相逢”。
  她说自己面对这么小的一个麦克风就不知所措了。她着实讲得不大顺畅,这倒像我对她的感觉,像《一个人的战争》的作者。
  她自认基本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缺乏生活的热情,昨天终于在上海买了条漂亮的裙子,本打算秀给大家看,雨,凉,罢了。
  面对学子,她说,好好生活和好好写作同等重要。号召年轻人好好读一些书,好好谈一次恋爱,还强调了一个词:不顾一切。因为,这样有益身心。我虽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语,但还是心仪。偌大中国从无一堂课是教你恋爱的,当然,也可能真安排了这样的课程,又会给整得面目可憎。
  我喜欢这个女子关于爱情的言说:“首先要相信,然后等待。一直等,安静而有耐心。等到海水成为蝴蝶,菊花成为骨头。”这,不仅仅是爱情。
  非但不适合演讲,她对提问亦惊恐,觉得那是拷问。后来一起晚餐时,话亦最少,我特地第一个便敬了她一杯,正是因了她的寡言。别不多说,且尽此杯。
  当日她还有一语,人只有此生!
  
  孙甘露
  
  这是一个“在天花板上跳舞”的金牌王老五。间或,“请女人猜谜”。
  他那天主要说了两点,第一,这些被称为先锋的作家,当时的创作倾向、方法或者态度是很不相同的,对他们泛泛而谈是一件挺危险的事。第二,有人把受西方文学的影响看成一个负面的东西,这很奇怪,我们受好的东西影响,怎么就……最后,他问:“为什么中国的批评界20年来是这样来看待先锋文学的?我就想不通这个。”
  葛红兵在一旁听得真切,回应说,先锋小说在形式上的借鉴或者创新大多还是来源于中国八十年代的社会现实,是这种土壤产生出来的很有价值的东西。并认为孙的发言好像是先锋作家直接对批评界发出的最有力的批评声音之一。
  接下来,孙甘露还解读了雷蒙德•卡佛的一篇关于父亲的小说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这种文本细读,不知有多少学子听进去了,我的感觉是,这个人说话也像小说,不像散文,他不习惯于把道理讲得清清楚楚地传达于你,他往往是把话语揉在一道当作一个问题轻轻抛还给你,但又让你觉得不像是问题。
  
  
  红柯
  
  红柯有点儿野孩子的感觉。据说头一次来时,才呼吸了一下上海的空气便匆匆回返。此番,他买了一张地图,早出晚归,很快便游走了半个上海滩。
  幻灯打出他的演讲题目是《我们为什么需要小说》,他说一听这个题目感觉小说就要死了。
  此君更多地为人所知怕是因了几年前的小说《西去的骑手》。他自称1983年开始发表诗歌,属于“诗人堕落为小说家”之列。
  言语间,透着对童话的钟爱,他认为《红楼梦》也是童话小说,因为里面有娃娃的世界。这是一个能从卡夫卡的小说里读出童话的人,我相信。
  他把《庄子》也当小说来看(“小说”二字最早便出自《庄子》),认为庄子外表冷,骨子里热。还认为老子是个阴谋家,尽管老庄并称了千百年。
  晚上,这个西北汉子才喝了一杯“石库门”脸便红了,引来在坐者的关注,但他依旧一个劲地比划道,在新疆见到的星星有足球那么大。这家伙可爱。
  啰嗦一句,中文系很少培养出好作家来,红柯算一个。再啰嗦一句,据说如今的中文系,连培养合格的读者都不易了。
  
  马原
  
  马原认为先锋总是“超前”的,代表着“未来时”,已过去20年的事还能以先锋之名言说吗?他笑称自己70年代便开始写作,主要创作在80年代,如今看来应属“后卫文学”,甚至是“守门员文学”了(“韩寒安妮宝贝他们也就是中场”)。但先锋这顶帽子就这么扣在了他和一批作家头上二十年。一伙颇为不同的人给装在一个筐里,多少有些委屈。
  马原开始主要谈了三本杂志,《上海文学》、《人民文学》和被作家陈村称为“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简写本”的《收获》。与三份杂志以及先锋文学分不开的是三个名字:李子云、朱伟和程永新。第一个是前辈,后面两个都是“上海小男人”,我还是第一次听马原以赞赏的语气使用这个词。
  有意思的是他还评点了自己眼中的先锋:
  他觉得,阿城的《棋王》和自己的《冈底斯的诱惑》“吹响了先锋文学的号角”,一边说一边向在座的学者王光东询问可以这么说吗。
  在马原看来,孙甘露的作品虚幻,笔下的人都不像人,而像影子,有着缥缈的不确定性。同时其作品又是诗意的,他透露说自己曾从孙甘露的小说中随便抽出一段,分了行,便以诗歌的名义给发表了,把小说家孙甘露变成了诗人孙甘露。
  残雪写的人也像影子,但不是人影,而是鬼影,瘆得慌。
  余华和苏童一个海盐人,一个苏州人,距离很近,都是江南才子,却颇不同。余华的笔触特别残忍,刚出道时尤其杀人如麻,特别神经质。苏童则温婉、细腻,比女人还解风情,譬如他的《妻妾成群》真是无懈可击。
  格非的学养在这代作家中堪称翘楚,曾写文章夸马原,马原提及此事很是开心。高高大大的马原偷笑或坏笑的时候都有着藏不住的腼腆。除了书卷气,他还喜欢格非身上的那种优雅。
  在他看来,这干朋友写东西还算是控制着的,把所有可能写破的地方都藏起来,而莫言一点不精致,他是汪洋恣肆的,大气磅礴的。“莫言可能是先锋作家里离诺贝尔最近的了”。说罢,又觉得这个奖连高行健这种人也能得,似乎亦无甚意思。他给这个奖加了个修饰语——瓜嘻嘻——很傻。
  至于洪峰,不少人是通过一个当街乞讨的新闻才再次注意他,马原却记得读他作品时的非常感受,认为他是“沉迷于世俗的烦(凡?繁?)和世俗的乐的小说家”,他最好的可能是中篇《讲几个生命创造者的故事》,特别建议男人要看一看。
  马原还说到了“很大的人物”李陀、“别无选择”的刘索拉和“现在创作还依然保持着极好势头”的北村以及“改行做电影导演”的朱文等,当然,他一时没想到的人尚为数不少,譬如叶兆言。
  “在它(先锋文学)之后,中国的文学开始呈现多样化,而在它之前中国的文学是极其单一的。”在马原这里,先锋文学似乎成了一个神奇的入侵者。
  被问及对王朔的看法,马原表示了敬意,觉得在自己的二三十年历程中如果要举出两个最重要的文学家,一个是前期的北岛,一个便是后期的王朔。诗人北岛影响巨大,举足轻重。而王朔“开创了一个使用新语汇的历史”,周星驰的语言也可能受到王朔的影响,当然,他不曾求证。至于贾平凹的《秦腔》,他说看了想起塞拉的《蜂巢》,有一种群体的混沌。这部小说“属于《蜂巢》这样的壁画一般的有史诗气息的杰作”。这一即兴的评价,同样混沌得很。
  ——先锋聚首,马原最后一个出场,应属巧合,亦颇有意味。作为先驱的马原已多年不写小说,但我一直认为,他依然在场!
  
  回来的路上,我胡思乱想。写作是孤独的,甚至是虚无的。你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先锋,那你就真正地先锋下去;你想换一种方式生活或书写方式,那你就干脆些,大胆些;你要先锋到死,那你就好生活着,好生写吧。
  
  2007 6 15
  


转自: http://www.manyro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