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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民间
  
  
  
  我想到民间这个词语。那时,我站在云雾升腾的山桠口,鲜红的辣椒冲击我的眼睛,玉米杆被剥光了果实无力地摔倒,躺在泥土上乖孩子似的红薯等着回家,歌声飞来——苋菜出土紫红心,韭菜割叶不割根,不会想姐跟姐走,会想姐的不拢身,眼睛一酸心就明。我的心就停滞了,我想说说我这里的民歌。
  
  民歌就是来自民间的歌唱。花儿,青草,树木,群山,蜜蜂,牛羊,溪流,庄稼,农事,劳动,房舍,婚嫁,丧事,节气……民间的广袤与繁盛,强烈与坚韧赋予农人的嘴唇婉转多情,流丽缤纷。民间丰饶的土地,诞生风儿一样经久不息,穿透力极强,如呼吸般必须的民歌。“要问歌师几多歌,歌儿硬比牛毛多,唱了三年六个月,歌师喉咙已唱破,还只唱了个牛耳朵”。民歌以接近泥土的方式接近上帝,民歌就是上帝手指下点行成林的自然、乡村。
  
  三峡民歌带有强烈巴土文化色彩。巴土主要指的是清江流域集居的土家族,泥土的色泽,泥土的发音,泥土的姿态,泥土的衣服,泥土的血液,泥土的骨骼,使融进泥土的生命响彻着自然滔滔不绝的吟唱。“不唱山歌喉咙痒,嘴巴一张河流淌”。巴人似乎更好秉承了国人优良习性——古人认为“不读诗,无以言”,而巴人却是“一路走来一路唱”。从诞生起唱《弄璋曲》、《弄瓦曲》,劳动时唱薅草锣鼓歌,宴宾时唱咂酒歌,情窦初开后唱相伴终生从灵魂里飞出的情歌,婚嫁歌,礼俗歌到消亡时的丧鼓歌,人与人合合分分,而人与歌两两不忘。巴人,从民歌中来还得随民歌去。或者,民歌如血液灌身地催生,下里巴人——我愿意这样称呼他们,还有我们。
  
  你听听,“门口一支蒿哎,枝叶万丈高,长在东边遮住太阳啊,长在西边遮住月亮,长在南边遮住兰草哎,长在北边遮住荷花香,九板十三腔哎,随你们唱哪样”。你知道了,巴土民歌就是类如说话的表达,但它去掉了嘴巴四处喷溅的唾沫星子,也恰到好处地剥离文字表达的晦涩乖张和自我标高的疏离,它是多么有趣又让人动情、敬佩。东南西北,你该唱哪样呢?随你。我得牵你的手来,从情歌开始。
  
  
  
  在爱情中沉醉
  
  
  
  八百里清江,青山含黛,水如翡翠,美过画廊。千山万岭,林木莽苍,沟壑岁月,静好流淌。清江的风会把你的耳朵灌满《骂郎》——
  
  
  
  听我开言唱啊,伙计(合),唱一个姐骂郎,伙计(合),说来不来为哪一桩啊,是不是喝了迷魂汤,伙计(合)。
  
  骂声我情郎啊,伙计(合),把奴丢一旁,伙计(合),望穿双眼望断肠啊,我要你头发熬药汤,伙计(合)。
  
  睡又睡不着啊,伙计(合),熬到大天亮,伙计(合),翻身翻得床架子歪,你赔我的瞌睡赔我的床,伙计(合)。
  
  该死我情郎啊,伙计(合),知不知单相啊,伙计(合),我煮米忘记滤米汤啊,魂儿丢在你身上,伙计(合)。
  
  
  
  满山的清脆而哀怨的骂声会扳动你的舌头,你骂了,情不自禁,参与众声里,但你的心分明独立,纯净的而内心藏有风暴的爱情,她的不快乐是足以用爱情来铭记。有一年,我到了一个名叫柴埠溪的大峡谷,它是带状的、喀斯特地貌的峡谷森林。我们从山口整整走了三个小时的坡路,尖利的石块划破了我裸露的腿,七弯八拐的途中,放羊的山民喊着《骂郎》,同行的游人齐声和唱,那时,群山回响着“伙计”——分明包含我由胆怯到爆响的声音,我想带着骂声给你——如果你也喜欢泥土里生长的民歌,你我能够遇见。但回到高楼中的我很快忘记音调,我是能回忆起的,我还是无法开口唱。我没有遗憾,它就只能属于青山绿水,总有一天,你喜欢——伙计的称呼,心心相应里还照应着哥们的肝胆相照,这个称呼,有依赖,有搭伙生灶的相濡与沫和随意坦然,无论你喊还是唱——你已经准备好了细水长流。巴土,我愿意放逐自己在开口的骂声里迷离。
  
  北方的风尘与狼烟,南方的瘴气与潮湿塑造出勇敢的阿哥和娇羞的阿妹,在众多的书籍文字里,情歌就是哥妹——而巴土,却多是姐和郎,“小小园地一板墙,苦瓜丝瓜种两厢。郎吃苦瓜苦想姐,姐吃丝瓜丝(思)想郎”。姐和郎在小调、号子、五句子、山歌里支撑起情歌的天空。而呼应天空的泥土流传着一个美妙的传说——五族争霸中的廪君最后统一武落钟离山,随着部落扩大,原来的山洞地盘无以安身,廪君带领部落向今天的清江流域迁移,到了盐水女神统领的盐阳地方。女神爱上了廪君, “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而廪君坚决拒绝。痴情的女神为挽留廪君,夜夜到廪君榻上留宿,白天率领她的子民化为飞蠓遮蔽天光。数十日,天地幽冥,廪君无法看清西移的道路,就吩咐手下送给女神他用红绳缠绞的青丝,告诉女神——廪君愿和女神结为百年之好,以青丝为情物,希望女神缠在身上勿辜负。第二天,女神化成飞蠓弥漫,红绳青丝在昏沌的空中惹眼地飘摇。廪君朝其射箭,盐水女神坠落清江。廪君西迁至夷城,统治了整个清江流域。父系氏族前的清江流域真正祖先却是母系氏族的首领盐水女神,她痴情、刚烈、勇敢的姐儿形象就是情歌里骂郎姐的渊源。
  
   今年暑假,我曾经在苏州聆听苏州小调,甜腻的吴侬软语、娇柔的声腔、莲花碎步把我置身于才子佳人的画廊——我不安,停止了风暴的爱情剧,一招一式,一腔一调,都蒙上了江南过分的甜腻,文艺腔十足。篱笆墙头,鲜花颤动——却永远只是蓬开花裙边流苏的点缀。心事只能隐蔽,心灵止于颤动——如果我爱,你一定能看见泥土如何绽开花草、庄稼,又如何砥砺风暴、涮洗生命。我在移步换景的局促而柔丽的苏州,顿生思念,如果在苏州,能否唱响—— 一见一见观世音,有点有点动人心。心想心想挨拢你,如何如何拢得身?差点差点想成病。
  
  
  
  广阔的汗水,广阔的歌场
  
  
  
  薅草锣鼓歌,也就是劳动时的歌唱。清江流域里,崇山峻岭几多多,沟壑峡谷一个个。巴人背着背篓,拄着木杵上山耕作,下江放排。屏障般的地域也较好地保护了巴人独特而稳定的文化。清朝时“改土归流”,“南京城的鼓,北京城的锣,云南陕西的号子,打我们土寨过”,巴人民歌融合四方民歌特色,增加了表达的便利和表演色彩。锣鼓咚咚敲响,换工男女上山坡,处处歌声应锣鼓,劝君唱歌莫轻薄,那山听见这山歌。天梯似的山坡,手指飞舞,而歌声伴随云彩飘荡。贫瘠的大山不是贫瘠,绿海荡漾、生生不息是歌声和劳动培植出的粮食,比胃囊里的谷粒更加珍贵。
  
  口喊露水刷绿叶,下田种庄稼。早晨露水大,露水压分桠。切一根枝枝芽,来把露水刷。锣鼓敲响了,沾着露水的山歌袅袅升起,田塍沟畦、房前舍后、坡上坡下,地有多广,歌有几多,“弯犁弯耙弯轭头,弯里住个弯大姐,弯弯都是情相投”,“高山岭上一块田,郎半边来姐半边”,“郎是高粱梗,姐是无娘藤,虽说不打紧,缠掉奴的魂”,“一股清凉水,打姐田中过,摘匹青桐叶,舀点凉水喝”。吼出的是粗犷快意,低声轻吟的是心事,唱者有心,听者有意。抿嘴偷偷笑着,淌汗的脸颊里飞出火烧云。低低想着,手里缠绞着什么,偏有人用歌试问——田中歌师多,为何不唱歌,莫不是口干想茶喝?辛苦劳动里的休闲,也是劳动时郎、姐的心思互探。你笑了,劳动歌多的也是情歌!心灵该是多么快慰——每一颗粮食,每一个牲畜,每一个果实都是从心里喊出来的,多有意义。你也会感动,泥土、庄稼和情歌就是巴人的吉祥三宝,彼此融合相互渗透。
  
  薅草锣鼓歌里多的又是郎姐的对唱,总由劳动引起想要表达之情,类似北方信天游里的比兴。你或许要问了——一个人的劳动,可能就没有歌了。怎能没有?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一个人里总要融着其他(她)人的身影,正如一棵树总站在另外树木的足迹上。你听啊,那尖细着嗓子的哀怨声喉,那粗砺沧桑的音质,是女人在前男人在后?你的眼睛会告诉耳朵的欺骗,分明就是一个人,两个唱腔一个人的心事。两个人的故事一个人的记忆。巴人里多的是歌唱天才,不事修饰,张口就来。
  
  处处都有歌场,处处都是舞台。我在饭桌上,无数次被好客诚挚的巴人朋友敬酒,要求对歌,酒由苞谷兑上蜂蜜酿的,先甜后辣,在朋友张口即歌的鼓舞下,我仰脖饮尽,朋友马上换了女腔,转脸和自己对唱:
  
  
  
  男:黄四姐儿!
  
  女:哎,你喊我干啥子儿唉?
  
  男:我给你送一根丝帕子儿唉。
  
  女:我要你一根丝帕子儿干啥子儿唉?
  
  男:戴在妹儿头上啊。行路又好看呐。坐到有人瞧舍,我的个娇娇。
  
  女:哎呀我的哥呀,你送上这么多呀!
  
  
  
  惊呆的我,醉意朦胧,今昔不分,我又想起了落河的盐水女神。也在饭桌上,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生竟然也转脸和自己对唱,转侧的脸庞一会在光明一会在阴影,清亮又粗犷的声音里,往事复活,前尘可见。我疑心自己走在了莽苍的山林,我的爱从四围不断走来。我总这样迷失自己。
  
  
  
  最后的歌谣
  
  
  
  这是所有的必经路途,而不是最后的结局。巴人欢乐的丧鼓歌在送程——停在中途的生命,用死亡变换了一种行走方式。
  
  在白绫搭建的灵堂里,烟尘飘渺,唢呐阵阵,披麻戴孝的后人跪着,匍匐着身子,落气钵子里星火缭绕。但你不会看见悲痛欲绝,一个肉体从泥土消亡,飘渺的烟尘却送他的灵魂正升往天堂。有人扯开了喉咙开场——日吉时良,天地开张,亡者升故,停在中堂……引魂童子穿身黄,接引亡者到天堂……
  
  既是天堂,那就高歌祝福。坐丧的歌者各唱各的,声如洪钟,音调高亢,想必行路的魂魄怎么也不会孤单忧伤,而韵律极强的丧鼓里,跳跃的鼓点毫不停息,魂魄将在史诗般的背景里抵达永恒的归宿。“半夜听到丧鼓响,不管是南方是北方,你是南方我要去,你是北方我要去,打不起豆腐送不起情,打一夜丧鼓送人情”,你听清楚了,亡灵并没有离去,生者抡起胳膊敲击的鼓点正是他们同行的步伐,生者对死者的眷念可能就是人对泥土的眷念。巴人有朴素的生命理念,死亡并不是怎么哀痛的事,而是种子回归泥土的消融,如四季的轮回。如此,生也不是一件值得多么庆幸的事,生死无非一场轮回。为生者歌,为死者歌。如果你置身亡灵升天的现场,你会擦去眼角的泪水,你会用高歌告慰陷入忧伤的心灵。
  
  能够在歌声中走进天堂,该是幸福的事情。一个人能干净地走入天堂,也值得尊敬。你伸出手来——你该摇着身子舞之蹈之了。为亡灵超度的生者大声朝你吼着:跳起来,跳起来,拿起斧头乱砍柴,好柴不用榔头打,一斧落地两楂开,你是对手上场来。在亡灵面前,没有说谎的灵魂,只有尊严的较量。你伸出手吧,在声势浩大的嗨哟咿哈声中,身子朝前倾,双脚踩着鼓点抬起、落下,然后侧身再左右打开手膊,你尽量在脑海里想象白虎跳跃、飞蠓飞翔的姿势——你已经猜到了,白虎和飞蠓就是清江流域的祖先廪君和盐水女神的图腾标志。神和人,自然和人,先古与现代,你得打开自己的肢体去丈量,完成合一。燃烧的熊熊篝火映红了你的脸庞,噼啪噼啪的柴火燃烧中,有股力量促使你张开喉咙,你要呼喊,你要咆哮。他们,前后左右的跳丧舞的男女尽情地歌之舞之。百十人的丧舞队伍,锣鼓歌声震天,深邃的群山幽暝的黑夜,声音反复回响,你感觉了有什么在延续。一条路上,你准备和自己相遇。
  
  炽热欢愉的歌舞场消融了灵堂的界限,严肃哀恸的,虚妄无边的,高山般无法仰止的,如果大乐与大悲都没有了界限,生与死也没有了界限,还有什么去耿耿于怀?巴人的歌唱仅仅就像身体需要吃饭。
  
  巴人的婚嫁竟是辉煌死葬的应衬。哭嫁把喜庆的婚嫁沾上露水的泪滴,过礼、求肯、送亲、拜堂、坐床、回门……个个程序都要哭的。哭爹娘、哭哥嫂,爹娘哭、哥嫂哭,不哭不热闹,不哭不吉利。女儿一生的泪水都在出嫁结婚中流淌,泪水打湿的嫁衣应该是清晨露水的祝福。泪水的嫁衣,死亡的奢华——多么强烈的对比,生死两极的矛盾如蝶脱蛹破茧而出,分流抵达彼此的水岸。我似乎明白,民歌就是一个怀揣现实又追赶大梦想的人,内心常常刮着风暴,而只有风暴往往砥砺露水般的纯净。
  
  能在歌声中来到凡俗世界,又在歌声中行走天堂。这样的姿态——唱来唱去,在歌声简直泛滥的巴土,你的耳朵,你的嘴巴,你的心灵,一起跟你说话——有一天,你的足迹消失了,但你的歌声已被泥土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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