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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的槐树
  
  
  来东南十年了。十年间,这一方的山山水水、都市村野,我看过、走过、住过的不能算少;每到一处,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看看这里能否找到一些故乡的风物——杭州的文三路,找到了杨树;余杭的一座无名小山头,找到了黑天米;西溪母校的废院,几株荞麦混杂在乱草丛,那俗名花大姐的小飞虫在我掌心遗下了苦香;海宁一农家院落,找到了簌簌落着小花的枣树;凤凰山脚下,有几棵初夏挂满花枝的桐树;苏州的寒山寺,见到了苦楝树;上海南京路,遇到了少年时最好的朋友……他们都为我带来惊喜和慰藉,坚定我在异乡重建故乡的信心。
  
  今晚整理旧时照片,突然看到老家西屋门前的那棵小槐树,今亭亭如盖了。这是我最喜欢的树种之一,古代人似乎更喜欢它。先是齐景公命吏守之,令曰:“犯槐者刑,伤槐者死。” 汉代,长安被称为“槐市”。建安杰出的三文人王粲、曹丕、曹植都写过《槐赋》。晋左思在《吴都赋》中说:“驰道如砥,树以青槐,亘以绿化,玄阴耽耽,清流莜莜。”北魏洛阳,城中多植槐,《洛阳伽蓝记》载:永宁寺“四门外树以青槐,亘以绿水,京邑行人,多庇其下”。唐长安,大道两侧尽植槐树,罗列成行,人称槐衙。明清之北京,广为种植,至今大街、小巷、胡同、四合院里,留存有许多古槐。
  
  然而南来十年,却从不曾见过它,这边的朋友也多不知。于是动了写一写它的念头,且想着等自己有了一蜗之居,一定在门前或窗下栽一棵北国的槐树。明李东阳《庭槐》:“去年长比人,今岁高过屋。好雨东南来,依稀满庭绿。” 如此这般几年以后,我就可以坐在它的下面读书了。朋友来了,可以在它下面打打牌、喝喝酒、发发牢骚,当然也不妨学学那些魏晋人,明徐光启《农政全书》:“晋人多食槐叶,又槐叶枯落者,亦拾取和米煮饭食之。”
  
  在我出生的老宅四周,长了不少大槐树,根多暴露在外,韩愈“夹道疏槐出老根”是也。春夏之交,槐树开花,将开未开时,花呈淡黄。唐有“槐花黄,举子忙”的俗语,又有“几年奔走趋槐黄,两脚红尘驿路长”的诗句,黄庭坚“槐催举子著花黄,来食邯郸道上粱”说的也是同样的意思。及花盛开,远观则树上挂了一场大雪;爬到树顶摘花是勇士的行径,我始终没有胆量到那白云当中去,仰看大哥在上如履平地,说不尽的感佩。槐花到手,先生吃一通,边吃边唱一童谣,童谣的内容如今记不得了,大概跟北京流传的童谣相近吧:“小娃娃,做钩搭,做好钩搭钩槐花。槐花蒸成疙瘩饭,吃得人人笑哈哈。” 采来槐花,淘净,拌面,加盐,放进锅里蒸熟,吃时调上香油、蒜泥,极可口。
  
  花落后,叶更好看,满树浅黄轻柔的小叶子,在阳光下透明,清风吹来,枝叶交接,却不发出一点声响,这是我见过的最温美的境界之一了。盛夏到了,大槐树下,只有一点点零碎的阳光,摊张旧苇席或破麻包片躺下,仰见阳光如星斗,数着数着困了,那就睡一觉,我如此睡了很多次,也做过一些梦,可惜从没有梦入槐安国,尝一尝当驸马、做太守、尽享荣华富贵的滋味。
  
  秋风起,燕子巢空。清晨起来,见树下落了一地槐叶,且叶子的表面多敷了一层薄薄的霜,踩上去只有一丝声响,那些被生活压迫得心肠坚硬麻木的乡人们,此时内心会泛起一些温柔的情感也说不定。《淮南子》:“老槐生火。”不知说的可是冬天取槐以求暖,我乡似乎从不用槐树生火,对它报有敬畏。在中国,槐树好象是最常被神话的一个树种,《太平广记》、《夷坚志》、《因话录》以及各地县志里的故事不用说,《周礼》这等堂皇大典也有此类的记载。记得儿时听大人讲《天仙配》,说善良的老槐树开口讲话,劝董永莫错过天赐良缘,觉得有意思极了,此后每到树前都要找找他的嘴巴长在哪里。
  
  敬畏的另一处体现在对先人的怀念。“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桐大槐树;问我老家在哪里?大槐树下老鸹窝。”这首民谣不但散见于各类书籍,也挂在我乡不识字老人的嘴上。民国《洪洞县志》载:“大槐树在城北广济寺左。按《文献通考》,明洪武、永乐间屡徙山西民于北平、山东、河南等处,树下为集会之所,传闻广济寺设局置员,发给凭照、川资。因历久远,槐树无存。” 这里所说还是部分可信的。
  
  2006年11月20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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