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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不近的乡村
  --给爱妻书
  
   牛旭斌
  
    乡村是边乡的村寨,不论是一脉山峦,还是一个津堠,命运深处几度徘徊我们深信不疑自己的无法逃脱。不从大地上起身,就从大地上回来,回到朴茂的乡村、素洁的、黑白的淡然的乡村。
   我肺腑涌出的文字不敢滞留在华丽的语言和优美的章节里,因为乡村本身的沉重和枯寂的声色,曾令一个人疯狂潜逃、遍体鳞伤。孩子的时候就醉倒在村庄里,和鸟儿、水塘、土坎塄一起度过。脸上鼻子上沾满了土,裤腿子上挂着甩不完的泥水,眼泪和欢笑交织的寨子,每一个季节都能听到谷物成长拔节的声音。
   我相信只有乡村的生活是灵魂的,可靠的,可以伴随我们一生一世。我也相信乡村是永远活着的,和山溪,和泉水……
   1997年,我的人生发生了一次小的滑翔,从环境的转变到心灵的磨砺。15岁的我接着一所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躲在麦场的草垛间,十分窃喜地翻阅,撕开信笺的刹那,未遂人愿的落差让我欲哭无泪,我的努力不能如期送我进入想去的地方。我只是考入了本地邻县的学校。数年来的憧憬在瞬时幻为泡影,我失重般地坐在地上拾不起来,母亲啜泣的眼神里饱含惋惜。而我,逞着少年的意气风发,和老老实实只会和庄稼农具打交道的父母较起劲来。我单纯地认为是给县招生办的领导送礼少的缘故,没能引起人家对我录取的重视。高出分数线几十分小镇第一名的成绩,未能获得和分数线同等水平的学校邮来的通知书,我失望透顶。我清晰地记得,七月的天气像火上浇油,父亲是戴着伯父的墨镜出门的,倔强而少见世面的父亲觉得送礼是一件极其可耻的事情,但为了儿子的愿望和前程他也只有豁出去了。一个农民选择投机的道路,内心的失衡和挫伤数月无法平复和愈合。孩子们依旧吵闹如故,白天的寨子缺乏凝重,但少不了世界的各类声音。
   送的礼多了,国家就可以录取你上所要想上的学校,那学校、国家不就成了某一个人的了。父亲对着我们生气时说过的话,再次向我们表达着和不良风气相抵触的情绪。父亲无论如何不可能相信求学考学也有水分也能掺假。直至我走上社会参加工作时,我看见别人跑前跑后的样子心急如焚,一遍遍暗示父亲,他一声不吭地把家里秋收所得的两蛇皮袋子黄豆三袋子蕃麦背到街道上买了,托亲戚说情找了熟人打问到了一点门路,我提着两瓶父亲从没有见过闻过的精装白酒和两条有一定档次的香烟,在伯父的带领下战战兢兢地去敲人家的门。走在路上,我感觉每一条笔直的马路又长又深,似乎我在靠近一个巨大的陷阱,脸上冒的不知道是虚汗还是生汗,只是低着头屏住呼吸加紧脚步,我在想,我对一辈子土里刨食的父亲都没有表达过一丝孝心,我不清楚我究竟是谁抚育长大的?人不可免俗,不求人是不行的。我的烟酒茶不沾的农民父亲,含辛茹苦的目的和结果使他寒心。就在父亲以后的书信中,也曾三番五次这样教育我,社会是美好的,起码主流是好的,他惟恐我被这复杂的尘世同化,而变得没有志向、正气和失去向前的精神。我佩服于父亲在土地上的耕耘积累的信念。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顽固。所以那年的夏天,我折服于知了在院前院后喊破嗓子的聒噪,承认自己的付出和所得,仅那些而已,在开学的日子卷起铺盖挥泪踏上异乡的班车。
   人所做的不一定完全就是自己喜欢的事情,人往往做的都是自己不情愿的事情。路越走越宽,岔路逢生,天越来越远,步子越来越小。温暖的日头在黎明照过东窗,酡红的圆盘架在同谷北路的树顶和楼宇上,带着晨起未醒的微醉,阳光一点点弥射开来,酡红一点点消逝,米黄色的光束散落在我用木板搭起的床铺上。抛开手头的书,该做一天要做的事情了。
   强烈的白光照在我裸露的脊背上,如温煦的手轻柔的触摸。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的慵懒跑回了若干年前流离涉足的地方。
   我在那个叫作仓院的村子里离群索居的日子,父亲专程来看我。我无法再头头是道地汇报我的学习成果,因为我从进校门的第一天,我就很明白我是来混光阴的,在有限的学制里做无限的幻想和冥思。最后手持毕业证,走怎么样的路边走边说。我深深地热恋上了白龙江,那还算一条有些气质和内涵的江水,我住在农场橘子园旁的宿舍里,夜深的时候能听见他抑扬顿挫的奔腾、怒吼和演奏,即使在隆冬季节,仍不失于它伟岸、强烈和有力的魂魄。后来,我在郎木寺的一次旅程里,造访了江水的源头,那个甘川交界的小镇流淌的清澈碧透的小河,就是我早在最苦闷的学生时代天天依偎在身边的流水。流水打湿我所爱着的一个小姑娘的裙裾,那浸湿的白色的连衣裙紧贴在小腿上,其它的衣袂迎风飘飘,就像我故乡的野棉花。我们约好下课后在江边散步,在树下小坐,顺着公路漫无目的地瞎逛。她忧郁的灵魂和很早失去母亲的痛苦,心境诙暗沉静,我莫大的关心和悉心博得的笑容,最后发现她洁白的牙齿并不完全齐整。就是这个方言难懂的环境下,我们的心扉彼此打开,无拘无束,我们在那个村子周围的踪迹,无形无影。我正欲下定决心伸手采撷的时候,她像鱼一样溜了,在整个滔滔不息的江岸,剩下落月、孤立的树、校园里暗红的灯光、手里拿着一本书无所适从的我。三年,不是简单地说三段话。水边的村庄留得住稻子、庄稼、棉花、留得住无花果留得住房屋和山坡,留不住一茬茬南来北往的毕业生,一些人终于圆梦满载而归,一些人受尽煎熬扬长而去。我受制的脚步,熟悉了一条条纵横的阡陌和一副副老乡的面孔后,撒腿撤离平顶房屋雨水稀少的村子。心里惦念着些许情感的遗憾和迷惘的落寞。两千人的校园里,我怀揣默默无闻的态度日复一日,以渺小开始,以渺小结束。除了在翻过围墙的录像厅里目瞪口呆看过的警匪片外,保全下来的记忆不多。懵然接到一封陌生的书信,字迹娟秀透露着亲切,打开树形的折叠,我才恍然大悟,昔日的女孩,如今有了自己的伊甸园,和一个优秀帅气的男人结婚,孩子也快要临产了,生完孩子她打算继续回那个县城的医院上班。之外所说的话,仅供我捧着嘴笑笑而已。
   友谊和爱情,任谁是资深的理论家也难以永恒地纯粹地分清,就像楚河和汉界,泾水和渭水,有着彻底和本质的差异。
   许多往事已经模糊。一些被岁月涂改了颜色。
   2000年以后,我在乡政府工作,由于去了以后住房紧张,我被安排住在井坪破旧的村大队部,推开厚重的两扇大门,我感觉像进了古代的城门,等待我踏入的是一个偌大风云的城池。进入院子的第一眼,落叶腐烂的气息、潮湿的霉味、荒乱的野草和横七竖八的蜘蛛网撞进鼻孔和眼帘,一种野生的蒿扫帚枯干了,但还扎根在院子里。一棵年高枝劭的核桃树像魔爪快要伸及那排瓦房的窗户。室内光线黯淡,前师兄修成正果自发慈悲很快腾开了床铺,搬到乡政府的正宫里住了。几年的和乡民、鸟声同居,才可以换得回到政府大院的待遇,这样的感觉让我更觉得小院是一个行宫。果然不出所料,夜间陆续有人造访,一个两个,三个五个,一开始我还都和他们生疏,不好与人搭讪。带我躺在被窝里辗转难眠时,透过瘠薄的土墙听到了一帮人赌博的声音。他们流行玩的是“开拖拉机”,押钱开牌比大小,通宵达旦的对话声、夜半的开门声、撒尿声,时不时也有账算不清的争吵声……出住处不远,向东行两三里路,上一个山坡,在一个低洼里静躺着一座水库,这成了有我之后的生活经常选择的一个落脚点,我们饭后聚众聊天、炸鱼、捉蚌,喝着啤酒像疯子一样吼唱、发泄,心情烦闷的时候坐在堤岸一动不动,一枚一枚地往水中央扔石头,激起的水花构成了心灵泛滥的涟漪。开始漫无休止无缘无故地往水库跑的时候,我心想我该离开这汪洞沟的潭水了,长期必须的习惯势必会造成我的惰性和依赖。
   我像一只侯鸟,在几百个日日夜夜的盘旋后,飞离那个年轻人命名为“甘漠”的花园(小院)。继续读书对我是灵魂的修炼,在无涯的学海遨游,我暂时忘却了部分的痛苦,一天天轻松、充实和庞大起来。知识的力量使我如虎添翼。勇敢的心要再次直面生活。打工是唯一的出路,我学会发传单、扫楼、见客户,试着与人交流、洽谈业务、出席会议、编造公司文案,偶尔写商业文字和不负责任的心情笔记。当时住在东方红广场西北向一个胡同的家属院里,穿过两条小巷和静宁路,就可以到22楼那个办公的鸟巢,属于我的空间只有六七个平方米,资料文件堵塞的只看得见电脑了,对上还有一个经理、一个总监、一个老总。我的全心全意的劳动赢得了忠诚的回馈,穿过熙熙攘攘的民勤街,有一个静闹相宜的居处。街道上,我可以按时迟到简单便宜的牛肉面、大烩菜、炒米粉和面食、米饭,有菜市场、有理发店、有小超市、百货店、麻将馆、健身房、干洗店、澡堂,我在其中深居简出,像孤单的麻雀叼着食物,游弋于万物自然的乡村。城市重压下的安逸,让我逐渐变成一个显有心眼的人。我在武都路徘徊,拿上电话和钱包,四处流窜,常常空着手,空着大脑,以便提回去或者带回家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2005年元旦不远,我收拾行李返回故乡。返回梦寐以求的小城。在行人拥挤的街道,我一眨眼就碰见了那个父亲八年前寻找的人,看情况也已经从招生办的领导岗位上退休了下来,走路步态蹒跚,腰背佝偻……我立即想起了我的父亲,在别人没有丝毫良心的不安的面孔上,您不停对我另外事情的担忧和牵肠挂肚。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适合自己的媳妇,可以了却亲人迫切的心愿。
   媳妇分配在一个鸡峰的小镇上班。鸡峰就是原来的化垭,说是小镇,实质上是山乡。化垭离县城有五六十华里路,路不算太远,但是路况太差走起来费劲,包括坐车,一路颠颠簸簸,在坑坑洼洼中行进,每一步都离不开山的拖拉,雨天是烂泥成滩,晴天是灰尘四起。在那样的筛糠一样的车厢里,面对高低起伏的坎坷的山道,我的雯雯从未对我讲过任何怨言。她上班去的时候,会穿一身素朴的衣服离开家门。我想,阴雨不断的生病的那些日子,我给她从车站捎去的煎熬的中药,她是和着脸蛋上的泪珠怎么样一口口咽下。工作的时候,她每天步行的那几十里山路,睡眠后双腿的疼痛和酸楚,在疲惫的深夜在绞痛中惊醒。住在化垭,开门见山,四面环山,层峦叠嶂,峰岫迭出,只是山的形态、大小和高低不尽雷同罢了,全部的化垭就是时间的容器,日照是被压缩了的,黑夜总是比白天漫长,太阳照出来的早,直照得迟,直照了,也许是因为林木反射的缘故,光线混沌不清,像罩着一层玻璃缸。太阳其实还没有落山,西山还明亮着,东山已经黄昏了。出了名的泥路,你卷起裤管,它还把你往往倒里拽,一不留神摔个趔趄十拿九稳。土坡上一条不足百米的街道,若遇上逢集,各地货郎捣贩山货讨价还价,增添了乡村的热闹气息。坐车只有定点按班开行的拥挤的班车,没有固定的车站,车开时鸣着喇叭通知出行的人。一天来来往往多少车,是不用数数都能够记清的。街道的几个拐角处,藏匿着几个很少有人问候的饭馆和旅店。没有内线和向导,异地人在这里吃饭和休憩都得张口盘问。街道的西方,有一座庙会的戏楼,在月下映衬着山乡的恬美和清朗,空洞洞的寂寥,正适宜于寂寥廖的一片土坡。戏楼再往西,就是几十号干部的乡政府、三个民警的派出所。翻越那道土梁,是镇上的中心小学,有一栋新建成的教学楼,五星红旗迎风招展,还有褐黄色的廖廓的操场,歪歪扭扭的篮球架子、凹凸不平的篮球场。站在操场隔一条鸿沟看东边的土坡,就是县上的农业职业中学,两所学校遥遥相望,构成两个标致的半弧,接上欲下镡河的山咀,连上乡政府背靠的山坡,化垭就像是一个空着的酒碗,碗底的中央有一眼深井,是山乡唯一的饮用水源。出了这个低谷莽莽苍苍的远处,分布着炊烟袅袅错落有致的衣襟相系的村庄。
   她2003年在亲人的紧紧祈愿和尽力支撑下大学毕业,在乡政府服务了两年后,终于获得了分配的工作,这个过程历经了多少辛酸和曲折,她的心灵遭受的磨砺备含艰辛。有人说去乡下也好,那儿清闲、散舒,所也是新成立的,一切都比城里好……听着这些话,雯雯在爽朗地笑着,但我知道她心里在哭泣,在难受,我选择不出一种办法可以去劝慰,因为她也觉得没什么,只是心里委屈。她和时下许多只讲索取不愿给予和付出的女孩子不一样。她认命的捉弄,这个社会所要的她和我都没有。青春的年华放在化垭,我们都无言无语,甚至避免谈论如此的话题。一个女孩子在荒芜的地方,我的原始感觉就是乌合之众毫无人性的流放。因为我们年轻,虽说吃过苦受过罪但仍经不住打击和脆弱。寂寥的山乡,一个鸟巢般大的乡政府,悄无声息的时光隐约流逝,流往人不同的心地和处境里。
   在被金钱利欲充斥的世俗和边塞青天之外,上苍也毫不吝啬,慷慨地馈赠我们以平常、实在和简单。覆盖和温暖我灵魂的媳妇,在粗茶淡饭的拮据里,我感激她和我相濡以沫,在简陋、单调的生活里仍不息去创造快乐、欢笑和喜悦。世界上最大的乡村是心灵。心灵的乡村里每个人都要幸福,并能看得见幸福遍地生花。
  
   二〇〇七年八月十三日甘肃 成县 泉北
  
   牛旭斌,笔名家村,男,甘肃省成县小川人,1982年10月生。先后毕业于陇南卫生学校和兰州大学。曾在乡政府工作,随后在兰州、云南读书和打工,现回乡在成县工作。文学创作6年。
  通联:甘肃省成县人口和计划生育委员会  牛旭斌 (742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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