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惯于遭遇那些隐秘的生活,陌生的气息袭来,隔离的场景,如同一个清醒的人置身在一场模糊而不可靠的梦境,这个梦境后来逐渐清晰,我很快就有了跟它相同的气味,我从来服从这生存的场。当陌生和隔离慢慢被洗掉之后,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没有人认识我,我在哪里,我将要去哪儿,无声无息,像沉入漆黑的深水里,连同她的气味。2005年,我不停地游走在东莞的常平镇、寮步镇、厚街镇、虎门镇之间。两年之后,我将那一段经历用了一个飞字,飞翔、飞奔。它说出了姿势和表情,它传达出自在、自得甚至有某种轻快的信息,有逃脱的快意。原生,孤独,无人惊扰,像深山里的野花,旁若无人地开着。我说了飞奔,这风尘仆仆的表情,照见一个人的倦容,照见一个肉身的姿势,她很低很低,几乎贴着地,但内心飞翔。于我,它如此贴熨,如此契合我的气味,仿佛我从来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我不需要脱胎换骨的激情,不需要所谓的死去再复活,甚至不需要意义。它全然不是那种带着大城市的优越感跑到这里来撒野、希图获得陌生经历、体验新鲜感、寻求艳遇和激情的有闲人的无聊目的。“我真不知道你呆在那种偏僻的小镇子里干什么,那些地方到处破破烂烂的,你在冒险……”我的朋友在电话里大声地质疑。我正想跟他解释,话没有说完,一股突如其来的荒芜感涌上来,所有将要说的话都滑脱了去。我掐掉了电话。
  
  对话因隔阂而中断。这是在东莞的常平镇,我御掉了广州的手机卡,换上了东莞的新号码,我不打算把它告诉那些朋友,他们已无法进入我现在的生活,他们属于过去。一个人就这样失踪,我似乎有点迫不及待,竟这么迅速地切掉外界通向我的所有路径,我几乎是扑向了东莞的镇,我喜欢自己这样无蔽的敞开之状,飞翔或者飞奔,透明、轻快,看见自己,辨认自己,然后说出并领会。——常平真是一个充满寓意的地方,它在广深线的中间,一头连着广州,一头接着深圳,两端连接着我的过去或者未来,它们在两端无限延伸,遥远,我只能是眺望。我在离常平火车站不远的地方租了套小公寓,25楼,临街,繁华的商务地段,香港人的后花园。我原本在广州一家定位高端的时尚杂志社工作,啊,每个月的广告任务压得让我窒息,市场过多的同类媒体摊薄了广告份额,价格战,抢单,炒单,给回扣,请客户吃饭,做媒体策划,催款……我陷入了这可怕的漩涡,月复一月,这漩涡挟裹着我飞快地旋转起来,我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消失,像一头驴子围着一口石磨,机械,呆板,浑然不知疲惫。我要让自己慢下来,再慢下来,我要感受到光,色彩,大地、诗歌,春天,童年,梦想,爱,或者恨……我得让自己解脱出来。于是我跟老板说,我想在东莞设立一个办事处,拿35%的广告提成,其它一切费用自理。老板爽快地答应了,他没有理由拒绝,这对杂志社没有任何损失,我还是极有可能把东莞的市场做起来,扩大杂志的影响力。当然,我这样决定更重要的理由在于,我对自己业务能力的自信,对东莞广告市场的自信。一个人操作一个区域的业务,有绝对的自主,从另一方面说,我逃离了广州写字楼残酷的办公室打卡、守时制度,逃离了压抑、方格型的办公室,逃离了监控。此外,同事之间的业绩攀比都快让我崩溃了。逃离广州,飞向东莞的镇,我成功了。我时常在落日前临窗眺望着常平火车站,目光延至广州或者深圳,就像眺望一个人的过去。我刚洗完了热水澡,时间在缓缓地流动,窗影的明暗也在缓缓地变幻,落日洒上餐桌上,洒在花瓶的瓷上,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沉闷地声响,我仰起金黄的脸,看着从广州或者深圳来到这里的人,他们从站台走出来,他们全都一脸疲惫,拉着行李箱,步子滞重而迟缓,跟我当初来时一模一样。很快,镀了一层金黄的列车在暮色里把现时驶向过去,广州或者深圳,在那里,时光被回溯,那个人再一次一寸一寸地抚摸被扔在那里的时光,那些还没来得及被遗忘的往事,爱情的碎片,没有结尾的诗歌,一些人的面孔,一些庞杂的事,它的缘起和它的终结。她用自由换来了孤独。这孤独在慢慢向她围拢。
  
  我似乎对工作没有倾入太大的热情,但必须得踌躇满志地定下计划。每个月如果不签下两万块钱的单,我在常平的生活将会很吃紧。但我要感知的,却不是一个赚钱的过程。在东莞的镇里,该会有一个怎样的我会被呈现出来?手机死寂着,常平在注视着我这个外来的人,我依然没有跟它真正贴近。夜晚无端地失眠,望着天花板的裂痕,想像它消失的走向。下楼来,迎面的喧哗带着浓烈的气流把我卷入其中。隔着临街的大玻璃,香港人在日本寿司店或者韩国烤肉店跟美貌的大陆女孩聊着天,她们的领口开得很低,都涂着很深的眼影,它垂着,似乎正要掀起一场大水,时间被一种慢轻轻抽打,夜晚的常平,像一条腥香的脏裙子,隐秘的华丽,锐利的性感,颓败的旺盛。胃口不好,我找了一个热闹的大排档坐下来,这是一条不宽的巷子,年轻的们在那里扎堆,她们都耸胸,露着大腿和肚脐,涂着银蓝的、银粉的的眼影,她们吸着烟,雾气缭绕,一个个霸道的样子,叽叽喳喳地,那样的热闹。我点了麻辣烫,左边和右边很快就坐上了这样的小,左边那个坐在一个男孩的腿上,他很帅,是那种有点坏的帅。那小坐在她腿上,手里拿着一串鱼蛋吃着,她穿着极短的牛仔裙,两只脚悬着荡来荡去,大腿白的晃眼。她用方言跟旁边的小们对骂着,声音脆生生的,很好听。旁边的那些个也跟着哈哈笑,听得出来,她们昵的程度。她移了移屁股,跟我正对面,那腿还是一荡一荡的,我滑眼一看,我看见了她穿着丁字内裤,她的地狱之门。那丁字内裤陷进那个缝,它非常饱满,而且干净,我一下子感觉到的:干净,没有别的可以取代。我甚至想像,她跟那男孩发生的性事也是干净的。很快就起风了,有点冷,一种荒凉的感觉向我袭来。风吹冷了面前的麻辣烫,我吃不完,耳边依旧是她们娇脆脆的调笑,余音不断地在耳边萦绕,我迎着风,慢慢往自己的公寓走,一路的喧哗,一路的霓虹灯,水红暗绿,明灭闪耀。常平的夜晚,让我忧伤。冰冷而漆黑的公寓等着我。
  
  虎门镇的一家地产公司对我的杂志表示有兴趣。从常平到虎门要坐两个小时的车。201路车,途经寮步镇和厚街镇。我从未见过比这更脏的汽车了,冷气,封死的窗。塑料座位的座椅、靠背是黑得光亮的污垢和灰尘,车厢的地上扔着用过的纸巾,饮料瓶、瓜子壳,水果皮,还有斑斑痰迹,晕车人的呕吐物用黑塑料袋装着,打了结,搁在椅子脚边。拥挤的人,很多来自乡村,男人黑糙的脸,油脏的头发,一绺绺地耷着;发暗、袖口一圈黑渍的衬衣皱巴巴的;破旧的皮鞋的鞋边沾着泥土,他们一靠近,开口说话,乡音伴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他们把行李塞在车的过道里,看形状,那些蛇皮袋子里装着他们的被子和衣物,红色的塑料桶放着茶杯、毛巾、肥皂、牙膏等各类杂物,胡乱插进去的衣架和拖鞋伸出桶口。有的妇女抱着孩子,孩子一般都是睡着的,他的脸很脏,有鼻涕抹过的痕迹,都干了。那妇女长着大大的奶袋子,粗粗的腰身,坐在她后面,我看到她篷乱的枯发,用打了结的红绒皮筋扎着,没有翻平整的衣领子被压在旧外套的领子下,她扭过脸来,一脸的雀斑,微微的龅牙,一幅浅薄的呆表情。坐在她身边的时尚少女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她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挪了挪身体,竭力地想挪出点距离来。车厢里充斥着汽油味,烟味,人的蜃气,浊气,还有病人的汗,臭脚,有人吃方便面,有人放阴屁。这些来自乡村的人,远离土地,背井离乡,此刻,他们跟我一样,从常平去虎门,为着生计。201路车,纪录着真相的表情,他们在城市如此突兀地存在,生腥,怪异,像卑贱的尘埃,城市根本无视于他们。
  
 


转自: http://www.ic37.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