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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不是狭义的科学,但是我觉得是社会科学里的问题

1.
   实际上有很多你未知的世界。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
   夜幕下游荡着很多人。无病呻吟的白领,茫然无知的学生,优哉游哉的老人,还有四处拉客的女人。
   原谅我不愿使用妓女这样的字眼。对于一种职业而言,并没有什么特殊。有人出卖灵魂,有人出卖肉体,还有人能卖什么就卖什么。随心所欲,也不过为了生活。难以辨别高下。
   给珠珠作笔录的时候,为了一个名字僵持了半天。她坚持认为珠珠就是自己的名字。无论我如何保证不把这件事通知她的家人。
   其实她可以相信我。扫黄并不是刑警的主业。
  
  2.
   我每天八点半上班。看完报纸之后九点半。然后开始发呆。如果没有现场必须去勘查的话,我会泡上两个钟头的功夫茶。
   我眼睛里面的世界没有什么特别。但我想知道别人眼中的世界。会不会比我的世界更有趣、更乏味、更残忍……抑或更传奇。
   所以我的每一份笔录都有一些奇怪的问题。一个街头的小混混生活来源究竟有那些,“马仔”们收取保护费的细节如何,急性杀人的临界心理变化,下岗工人对政府的态度,黑社会的大佬怎样操控地盘……
  了解别人的生活,然后变成自己的阅历。这样会不会拓展我生命的宽度?不得而知,但我觉得有趣。
  但让我失望的是,有些时候拓展的,仅仅是痛苦。
  
  3.
   很多时候看见那些学者、教授们纵论天下大事的文章,都觉得可笑。这是谁跟谁啊。
   他们的世界,游弋于书本、电影的范围。他们在谈论房地产不存在泡沫的时候,中国80%的民众根本不具备买房的可能。他们在讨论地下色~ 情业合法化对道德规则的威胁的时候,肯定也不会顾忌至少两千万靠它养家糊口的女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认识的疆界。李嘉诚的儿子没有必要了解一个女人为了三十块钱拉客的过程。
   万千世界的重叠组成人间。
   警察的世界在那一层?九层之下,十八层之上。
   这个界定来源于珠珠的回答。她不屑的对我说过,你们,不会了解草根的阶层。我说,草根阶层是个什么层?
   十七层半。在十八层之上的那么一点点。她说。
  
  4.
   逮住珠珠是在平德路的一个发廊里面。带我们来的那个老头说,他被人抢了。
   大家冲进去的时候,珠珠睡得正香。
   老头在做笔录的时候,愤愤不平的说,现在的这些企街女,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拿了钱不做事的?
   我差点想给他一个耳光。我说,老人家,要不要通知你家里人来接你?你身上的钱不够罚款。
   最后把诚惶诚恐的老头撵走的时候,我告诉他,嫖娼最好跟人家谈好价钱,20块钱就要两次,谁都受不了。我还顺便告诉他,以他的年纪,去情趣商店买个充气娃娃就可以了。
  
  5.
    很多女人选择在风尘生涯都是自愿。没有所谓的血淋淋的被强迫的第一次。原因都很简单,来钱快,也轻松。北京八大胡同里面的那些不堪往事,在新的一个百年里,已经不复存在。
    我记得看过一个叫做小丽的女人的日记。真正的鲜血淋漓。因为,我看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抢劫的人刺了她七刀。日记就压在她的身体之下,被还在涌出的鲜血淹没。
    她丈夫的姐姐开了一家发廊。让她来做饭、扫地,每年给她八千块。风尘仆仆的从老家赶来后,仅仅两个月,她便主动加入接客的行列。
    “……这样的话我每年可以多赚4万,我可以美容,可以去医院治病……”从法医解剖的报告来看,她的绝育症,不大可能治愈。尽管这是她工作的动力之一。
  
  6.
    珠珠是个相对特殊的例子。
    她承认自己已经18岁。由于无法证实她的年龄,我提醒她说,一般来说,16岁以下的女人可以不处理。一般说来,大部分的女人听到这里,都会明白的说,“噢,我想起来了,我确实没到16岁……”
  但是珠珠坚持18。这让我十分奇怪。
    “有个吃饭的地方也好啊……对了,看守所里面可不可以上网?”
    我最终明白,这个女人只是想找一个免费吃饭、兼顾可以上网聊天的地方。
    我告诉她无论如何看守所都没有她的位置的时候,她非常失望和不解。
    重刑犯早就占满位置了。对于犯罪这个词而言,这些女人,差的太远。
  
  7.
    这个城市有无数阴暗的小巷。夜幕一旦降临,无数的女人就会迅速占满显眼的位置。对于她们的不屑称呼是:企街女。
    她们是最传统意义的粉色女人。和那些酒吧,夜总会的女人有诸多的不同。最直接的一点就是,价钱。
    仅仅因为场所的不同,门面的光鲜程度不同,肉体的价值便发生了变化。大多数情况下你不能分辨一千块和一百块的快感有何区别。
  大多数事情好象都是这样,价值完全背离。人也一样。
    其实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标签。委身公司、政府、私企、作坊、组织本质上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价钱的高低。
    如果平均一下,政府每天给我可观的报酬。我完成一宗案件的四分之一。
    但是企街女的效率如果这样,就有可能饿死。如珠珠这样的女子,每天至少要接3个客人。
    二奶是把肉体在有限的时间内一次性批发。企街女则是分批分次。
    可是二奶不用担心被抓。
  
  8.
    警察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职业。刑警尤甚。那么多的男人向往的,不是除暴安良,而是一种凌驾于黑暗之上的力量。
    事实和想象总是一对异性。
    老黄在和我搭档之前,已经干了16年的刑警。这真是个让人眩晕的数字。16前,我还屁都不是。
    警察和军人的区别是什么?
    我想不出来。老黄则一脸坚定:那,你看这座城市,如果军人来占领,也就那么回事,即便他们还有更高的目标,那全世界的城市也是有限的,可以一个一个的打下来。可警察的目标永远只有这么一个地方,我们占领,退出,再占领,再退出……犯罪永无休止,破案决无结束。
    我知道老黄累了,但是他却无法退出。“玩一个游戏固然乏味,但是如果你只懂得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也没有办法——我老了,别的什么都不会了。”
    这一点和企街的女人居然如此相似——无数的女人都曾经反问过:让我们干别的?可我们能干什么?
    还是职业区别的问题。真让人泄气。
  
  9.
    色~ 情这种东西到底会破坏什么我还真不清楚。虽然,法律上规定不准干的事情大致不会有错。
    让我最奇怪的,不是谁谁谁的长篇大论,而是粉色的长街绵绵不绝的生命力。为什么会总会有人决意的反对,为什么总会有更多的人潜在的支持。
    珠珠所在的街,不到一百米,大大小小共有38家发廊。年轻的女人们在夜幕下不停的喧哗,三五成群,在门口招揽。
    我甚至知道,来这里的,有学生,有苦力,有司机,有船员,甚至还有军人。这里是城市暗黑的欢场。
    一百块,不算贵。年纪上了30,递减就非常明显。她们往往占不到最好的位置。通常,50元,30元,甚至更低都有人做。在大家可以接受的市场价格中,一切如此自然。
  
  10.
    我记得做过笔录的女孩中最年轻的是14岁。在医院。她的背部被人捅了三刀,头颅被一把铁锤击开。我为她做的笔录只有四行。
    至今她还躺在医院。无法言语。
    那两个抢劫她的匪徒兼嫖客也是我做的笔录。他们供认说,一共抢得36块钱。之前他们答应女孩,做完两个给她一百块。
    “如果她不叫喊,我们是不打算杀她的。”
    报案者,也是望风的人是女孩的母亲。她说,这两个嫖客是她拉来给女儿的。没想到出了事。
    我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做。她说我都36了,没人要了……
    可她只有14岁啊。“我知道,可有什么办法啊……”
  
  11.
    当然,如果用悲惨来定义的话,这也许不是之最。
    企街女们的危险不在于找不到客人,而是,有太多心怀杀机的男人虎视眈眈。社会视为阴暗面的地方,往往就是人渣抽刀相向的乐土。
    大概每隔一个月左右,就会有发廊的老板们前来报警,谁谁被客人叫走后,遭到绑架勒索。
    通常,绑架者会轮奸猎物,然后向发廊索取几万元的赎金不等。
    百分之九十的发廊选择支付赎金。报警的仅仅是少数。
  这一点可以理解。在他们的印象中,警察是对付他们的,而不是帮助他们的。
    有个例外。一个被绑架的女人忍无可忍,从六楼跳了下来,颈椎以下终身残疾。
    抓到疑犯的时候,我都非常吃惊。不过是三个不超过20岁的男孩。
    很普遍,残忍的说,这一点太普遍。每一个发廊,每一个企街女,每一天都面对这样的危险。但即便是经历过这样的危险,她们也还得做下去。
    这些,不是我们的世界。
  
  12.
    我想很难找出还有那个职业所具备的危险性高过于此。如果在30岁以前做完,而且没有被抢劫3次以上,那么,这个女人一定很幸运。即便她背负所谓道德带来的压力,背负法律所给与的耻辱,但终究可以不那么穷困的活着。
    每一个女人的账本上都有一大堆汇款纪录。这个城市的财富籍此流向诸多的乡村。即便,在那头的亲人和朋友未必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我在这边做会计——这基本上是统一的解释。尽管她们从来不知道,会计到底干些什么。她们的亲人也不会知道,即便知道,那又怎样?
  
  13.
    有些时候越思索就越会对这个世界感到奇怪。
    人们反对的到底是什么,是真实,还是背离与真实的形势需要。尽管这些需要来源于伪善。
    在做完笔录,等待领取物品离开的当口,我往往会多问几个问题。
    比如珠珠。这么一个13岁就来打工的小姑娘的故事。
    她做这一行的目的让我吃惊——只是为了上网。“我每天做的钱都用来吃饭、上网。网上我有很多的好朋友……”然后她立刻打开话匣兴奋陈述她的那些天南地北的网友。
  那明天呢?
    明天?不也是这样吗?
    我猜她最多只有17岁。
  
  14.
    再见到这个小姑娘的时候,不幸又是在医院。长长的管子穿过她的身体。
    死了3个,她是唯一的活口。
    一个男人大概抢了三百多块钱。顺手把一个屋子里面睡觉的女人都杀掉。珠珠装死,逃过了这一劫。实际上,不装死好像都不行。医生说,晚来十分钟,她一样死掉。其他的三个女人就没有这么幸运,那个伪装的嫖客手起刀落,3分钟以内一片血海。
    真希望我们永不相见。永不相知。彼此隔绝于不同的痛苦。
    最不幸的就是,她的痛苦一下子涵盖了我的痛苦。
    十七层半的生活。十八层,大概也不过如此。
  15.
    那天应该是13号。真他妈不吉利的数字。此后,我和老黄都养成了这样的习惯:13号,睡觉。
    当一个人了解太多的别样人生的时候,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你的世界也会改变。
    你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层面,最终了解到的,都是几百年、几千年前就明白无误的东西。
    当然我宁可自己无知。和绵绵不绝的懵懂女人们畅谈未来。在星巴克的音乐中,阔论忧伤,解剖村上春树之类的标识。
    这也是我喜欢警察,特别是刑警的一个原因。
    因为,我们才是不会起哄的看客,才是,不同世界的穿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