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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和这个男人谈一谈


有一个男人,应该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这个“应该”,不仅因为他为我付出最多,而且因为我的身上也流淌着一半他的血液。但所谓“应该”,也有不实的意思,我没有确信,两个从来缺少沟通的人,可以说对彼此是最重要的吗。
  
  我和我父亲之间,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男孩在成为男人之前甚至之后,都缺少和父亲的对话。那种平等的、心灵意义上的、作为互相理解的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和父母之间倒是常常通信,可是那种,始终是一个孩子,抬头努力去看他的父母,有时候是求助,有时候是倾诉,更多的时候是争取理解,和理解阻滞之后随之而来的反抗。
  
  那时的心理很奇怪。一方面是盼望来自父母的理解和支持,落空后又会特别失望和叛逆。明明知道倾诉的回应并不乐观,又常常难以抑制倾诉的欲望。
  
  十八、九岁的时候,总觉得孤单,觉得父母并不爱自己,他们爱的只是一个能在人前给他们带来荣耀的儿子。如果我将不能,那么他们会努力地鼓励和催促。父母在我心中的符号意义,是一支总在吹响的号角。一个士兵,在乐于浴血的时候,会觉得那号角沸腾他的热血,令他振奋;可当他疲惫和困苦的时候,会恨不得回身捣毁那声音。那时候,我一直固执地以为,这样的鼓励和催促不是爱,尤其在我疲惫的时候。
  
  大学毕业后,我和父母的地理位置近了一些,但是似乎心灵距离更远了。我们之间的书信联系再也没有,电话当然没有断,但也不过是嘘寒问暖,而且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我母亲接电话,慢慢地,别说从心灵上,即使从生活里,父亲的影子也似乎在渐渐淡出。
  
  本来在我心里,父母是一体的,并没有特别的区分意义。但是随着年纪增长,慢慢发觉,那还是不同的。
  
  母亲至今仍在扮演号角的角色,且乐此不疲。这个年轻时被人称为“铁姑娘”的女人,即使半百之后,在她自己的人生战场上,也是如此。她是可以自己为自己吹响号角的人。她不惮于人生,也不惮于这社会。我性格中强悍和变通的血液,都从她那里来。
  
  柔软和执着的部分,却来自父亲。
  
  关于父亲,以及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我来德国之后,突然在某一个晚上明白的。
  
  因为博士论文的停滞,那晚心情沮丧到极点,对自己在很多事情上的执着极度厌倦,但是被困在这命定的性格里又挣扎不出。痛苦之间,不知为什么,突然眼前就浮现出父亲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个人应该是最能理解我的。当人在某个困境,自己把自己弄得茫然无措的时候,那曾赋予你血液、令你茫然的根本原因,才会从背景里慢慢走出。那一刻,我突然也理解了我父亲的前半生。
  
  那个晚上,我静静坐在书桌边回想,与父亲有关的一幕幕在眼前过去:
  
  最早的印象是,他每天晚上会在摇篮边拉着小提琴伴我入睡;四五岁的时候,每天晚上,客厅的小黑板前,他让我必须端正地坐在板凳上,跟着他学写字,背唐诗;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唯一的惩罚就是跪在洗衣板上,面壁思过。
  
  稍稍大一点的时候,对身边的世界开始有奇怪的感觉:家里的壁灯总是五颜六色;客厅里的十几盆花占据了屋子一半的面积;红色的涂漆地面每晚都一定要被涂蜡打磨;床下总会有一些用白化石调成的各种雕像的半成品,偶尔会有成品出现在桌子上;屋顶则四季都挂着奇奇怪怪的纸花;书架上的某本书里常常会翻出几张透明的飞天剪纸;那台老式录音机准时在晚饭后响起,在蓝色多瑙河这样的靡靡之音里,我父亲很陶醉地在客厅里自我起舞,数年不变的步伐,当然,这时总要关掉白色吊灯,打开红色或者绿色的壁灯,而不过六、七岁的我,则在某个角落里,昏暗不清的灯光下,看着这个奇怪的男人哼着音乐,笨重地扭来扭去。我现在想,如果我当时懂得“搞笑”这个词,说不上我会使用它来阻止我父亲的不当行为。
  
  我至今仍然记忆模糊,在我父亲独自陶醉的这些时刻,我母亲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再大一点的时候,记得每年除夕晚上,都是母亲一个人包饺子,而我自己在一边玩,晚会的喜庆多少冲淡屋子里的冷清,父亲一定会赶在新年钟声敲响之前的半个小时前回家。后来听母亲说,父亲那时在厂子里干得很红,很受重用的样子,于是大年三十也要值班。那几年,全家人好像都挺积极上进的。母亲很早就是医院的一把手了,整天忙她的工作,而父亲在结婚之前,据说因为连续几十小时的苦干而昏倒在车间,成为闻名全公司的“小老虎”。当然,这据说,都是据我母亲说的,真实性待考,不过,一个“铁姑娘”,一个“小老虎”,走到一起来,看来也有臭味相投的意思。臭味相投、争取先进的结果就是,无心再生二胎,导致我成为在同龄人比较少见的独生子,童年一直没有玩伴。
  
  再大一点,知道父亲被公司从几万人中选拔出来作为后备干部培养,送省委党校学习进修。大概两年的时间,他都是每周回家一次,每次都一定会带回六本“小人书”送我,因此,每个周五下午,期待父亲回家,就是我一周最大的快乐。他们夫妻自然有他们的期待和快乐,对我,这个期待主要是关于那些花花绿绿的小人书。
  
  父亲是很刻苦的人。母亲常常和我念叨起他早上4点钟起来去公园山上读书的事情。这几年,她还喜欢挂在嘴边的是,年轻时有一次两人一起去参加什么考试,结果父亲是全场第一个交卷的,但是看到我母亲答题有些紧张的样子,就举手问监考:“老师,可以允许吃个苹果吗?”于是全场哄堂。母亲当然也不紧张了。听到这些往事,我会配合地笑,或赞一下,母亲于是很自得,那种感觉,一般是当一些小女生说起自己的男朋友怎样怎样时才会看到的神情。
  
  那曾经是个似乎很鼓励努力追求和上进的年代。而且追求和上进的标准一根筋,就是又红又专。父亲固执地相信,他应该做的就是努力投入工作,而且这投入必不负他。一个过分投入的人往往缺乏变通的智慧。这种人,往好了说叫“真诚”,用北方话说就叫“实在”,一个人被认为太“实在”,那是夸奖也是嘲弄。即使在当时,父亲这种不合时宜的苗头就开始显现出来了。他的领导们会在饭桌上有意地向我母亲抱怨,觉得父亲“太实在”。一个控制财权的管家,如果对下属一丝不苟、严把财关,当然会得到上司的赞赏,但是如果他把这种精神也应用于他的上司身上,那上司就笑不出了。所以我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多年在企业中始终受到不同上司的重用,但是也始终不能上到更高的位置。但是,父亲似乎认为那并不是他的错,他大概觉得是上司们的问题,他觉得尽于职守是最大的真理,社会都是公正的,只要努力。在他心里,大概是执着地相信某种真理性的东西,且身体力行,毫不余力。
  
  只是,历史从来不会顾及某一个可怜个体的信念。父亲这样的人也许只能适合早期的国有企业,而当社会发生巨大变革时,当一夜之间,大型国有企业纷纷破产,职工纷纷下岗,当原来那份执着投入的事业烟消云散,当曾经殚精竭虑去参与经营的资产遭遇流失瓜分,我想像不出他的内心会面临什么样的茫然。你曾经以为千真万确的真理,忽然自己开口告诉你,它是不对的,并指给你看新的真理。当然,心中坚守了几十年的信念在瞬间轰然倒塌,我相信这个遭遇并不鲜见。谁的人生没有意想不到的风浪?尤其当风浪已成为历史的潮流时,见风使舵就是基本的生存智慧。只是,对一个过于执着的人,对一个过分“实在”的人,对于一个把全部热情投入到既定航线之中去的人,这又是何其困难和痛苦的事情。
  
  这样的人,不愿意,也再没有能力,去践行新的真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也有一些花儿,是注定要在这春风中败落的。
  
  从德国回来的两年中,我一直在寻找和这个男人对话的机会。之所以用“这个男人”而不是“我父亲”这样的代词,是因为我期待的并不仅仅是一场父子意义上的谈话,也并不是说“多年父子成兄弟”的意思,我期待的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交流,但是这两个男人是什么关系,我不想也无法在交流之间就作出界定,那样会限制了交流的各种可能性。
  
  我期待这样一种交流会反过来重新界定我们的关系,不是父子之间的教诲与聆听,也不是兄弟之间的互诉衷肠,也不是朋友间的肝胆相照,也许都包含一些,但在综合之外,还有一些无法定义和比喻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我会在某个瞬间触摸到它,但之后又常常被生活冲淡了感觉。源于他的基因与血液,朝夕相处近二十年的时光,这些影响不是简单的亲情或者友情就能概括的。人们常喜欢对爱情做出乐此不疲的阐释与理解,但是对与父母的感情都表述得相对简单,很多人一辈子大概只写一篇文章就可以对此毫不疑惑的定论,却会花上不知n倍的篇幅来赋予爱情。
  
  我也是。我只知道我爱我父亲。尊敬他又常常会可怜他。我希望自己更长大一些,更成熟一些。也许有一天,当我也成为一个父亲的时候,我会增进对他的理解,我期待着那时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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