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下那个号码,一直响,最后无人接听。我心里还是害怕极了,就像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去推开一扇结满蛛丝的旧木门,你想像不出门开的瞬间,是不是有腐朽的气息或者刀光剑影扑面而来。一次不通,本想放弃,不自觉却按了重拨。
电话通了,我屏住呼吸,听见一个慵懒的女声传过来:喂,你好,你哪位?我更加手足无措起来,犹豫着,很小声地问,你是妍吗?对方似乎很意外,说妍?你是谁?只小可会这么叫我。我说,嗯,没错,我就是黎小可的朋友,我叫柴念念。
我一直后悔在这个早晨,冲动着打了这个电话。其实这么长时间了,我有很多次都想打,但都说服自己放弃了。妍就是杨妍,也就是以前资助小可上学的那位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杨来志">杨来志ersonName>老师家的女儿。我问她在哪,她说她在广州。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说,我们可以见面吗?
还差半个小时下班,我对跟我一起做内刊的女孩说,走的时候记得帮我打卡。女孩姓周,叫周静,也是湖南人,小小巧巧,挺乖顺的模样。跟她在一起,我常常就能想起乡下,门前的柴垛,屋顶的炊烟,和秋日的傍晚从瓦房侧门探头出来的邻家姑娘。
偶尔我们会有私人的交流,每次我都不自觉地跟她说起夏沫,觉得她们就像两姐妹,身上有许多相近的东西。不过在我辞职前不久,她调到别的部门去了,据说是给公司一位副总做了情人。这在当时让我特别的悲愤,不是说她这种选择关了我什么事,而是后悔曾经那么理所当然地把她和夏沫一同摆上圣坛。以至于我总在后悔离开得太晚,知道得太多。
我们对人或事不光彩的背后充满好奇,却又在知晓真相后责怪揭开面纱的那只手。就像我终究还是打了杨妍的电话,并跟她约定了见面。记得在我重又回到长沙后,小可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其实不是世界不够美好,而是我们对美好的守护不够固执、不够坚定。其实后来小可一直都没有责怪我去找杨妍的意思。
杨妍在白云区那边,赶过去,天就黑了。我下了车,站在站牌底下,茫然四顾的片刻,便觉眼前晃荡的每个人都形迹可疑。低垂的夜幕有种我所不熟悉的萧瑟,像一个人揣着口袋里最后一把粮食,走最后一段凶险未卜的路,每一步都不确定。
给杨妍打电话,告诉她我到了。她竟然半响没反应过来,说你是谁?我来不及失望,倒是挺着急地说,我是柴念念,黎小可的朋友,我们早上通过电话。她长长地哦了一声才说,你现在过来了是吧?接着又问了我的具体位置,再就是告诉我车站对面有家湘菜馆,过马路往左走大概50米就能看见了。她说她就在那等我,我到门口再给她电话。
过马路的时候,格外的小心翼翼,因为我控制不住去想,即将见到的是怎样一个女人。是高贵典雅,还是庸俗邋遢?有没有一张我最想见到的脸庞,会微笑,容易亲近的那种。刚过到马路那头,便有雨点噼哩叭啦地落下来。很多人迅速打起了伞。不明白他们怎么都带了伞,难道这场雨来得并不突然,也或者,我出门忘了天气?
雨是上帝为青春准备的心情。这句话,也是小可曾经说过的。
如果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让我跑过那段路之后变得狼狈,或许在见到杨妍的时候我更加抵挡不住那种所有想像瞬间就被击得粉碎的难堪。像一个故事,我猜了一百种结局,都离题万里。
我站在那家湘菜馆门口打杨妍的手机,才说了句我到了,就看见对面站着的一个女人向我招手。她穿深色的牛仔裤,白色的长袖衬衣,头发闲散着,跟记忆里顾忆罗的差不多长短。确定她是在我招手,知道她应该就是我大老远跑来要见的杨妍,但当时我愣住了,双脚像吃紧了地面,怎么挪都挪不动。
然后,她笑着走了过来。那笑是我所喜欢的,像我来之前想像的一样,干净,明媚,像刚刚被收割后的秋天,有种喜人的清新,似乎可以穿透最古老的民谣。她说,你就是小可的朋友,柴念念?我点头,说是的,你是……
说话的时候,我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刚才朝我扬起的那只手,是左手,也确信自己是没看错的。她的左手被截掉了,只有空空荡荡的衣袖。她刚刚朝我扬起的,也是空空荡荡的衣袖,像一块窄小的白色旗帜,在空中起伏,可以被风吹动。
我不是因为她少了只手而感觉害怕,只是面对太意外的事实,无法在心里找出短暂的平静。我似乎不敢去认她,依然嗫嚅着说,你是?她微微收起脸上的笑容说,我叫杨妍,我没认错人吧?有些怯怯地,我抬头看她,彼此的目光,撞了个满怀。她的眼神是特别有力量的那种,似乎容得不别人犹豫、迟疑。
跟她在湘菜馆里找了张靠墙的小方桌坐下,这个时候,我才看清她的脸,很白皙,也很精神,称得上漂亮,鼻梁两旁略略地有些雀斑。猜年纪,我想她应该比我和小可大,但不会大很多。我像是故意,喝了口茶,然后说,我跟小可是同年的,他是我最好的兄弟。她轻描淡写,说是吗?这样真好,我比你们大两岁不到。
接下来是两个人欲言又止的尴尬。我急于想知道太多,却不知从何问起,而她,或许也不确定自己要对我说些什么。点好菜,刚把菜单放下,她叹了口气说,小可上大学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算算,该有很多年了吧!小可他喜欢笑,你有没有觉得他笑起来特别的好看?
她把脸转向我,像要征得一种认同。我却突然无措起来,好一会才缓过神,急急说,是的,他笑起来很好看。心里漫过深水般的悲凉,想到两个人之间那些不相见的岁月,在各自身上流走,像两株倔强的小草,长在互不相知的角落,猜想彼此的生活,那种入心的想念,不是一场雨便能冲洗干净的。
杨妍是杨来志家惟一的孩子,小的时候,懂事,好学,人见人爱。自从小可成了他们家的一员,两个孩子便有了生命里最可留恋的青葱岁月。那时候小可叫她妍姐,叫得很亲。而她也喜欢摸摸个子还比自己低的小可的头,表情夸张地开着玩笑,说小可,再加把油,就能长得比姐姐高了。
小可跟杨妍说起自己的童年,杨妍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帮小可找回母亲。她跟小可一起,回到那个小村庄,不回小可继父的家,两个人偷偷跑到对面的那座山的山头,用小刀在树上刻了“妈妈”二字,然后小可再爬上树,把杨妍做的一个小铃铛挂在发了新芽的枝桠上。
杨妍告诉小可说,有风的时候,小铃铛响起,母亲就总有一天会回来。小可是信以为真的,是年少的天真,也是心底生息不灭的守候。那会他们都还上初中,少不更事,单纯如漫山遍野的风,拂过叶间便绿得可爱。他们坐在树底,喝着带上山来的水,说不着边际的梦想。杨妍还给小可唱歌,唱的是在那时都稍稍显得有些落伍的《一剪梅》。
初中毕业后,杨妍上的是中专,师范学校。为了帮小可找母亲,她交了全国各地许多的笔友,四处打听。在当时,交笔友特时兴,没网络,电话也不方便,就是乐此不疲地写信。当然,她也给小可写信,而且写得最勤。等到小可考上大学,她已参加工作一年,就在当地的一所小学教书。
长大了的小可还是那样内向,害羞,但单独跟杨妍在一起,他却通常愿意说很多话。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杨妍一家带小可去县城吃饭,小可喝了酒,上洗手间偷偷哭了。这些,事后他都会跟杨妍说起,告诉她,自己想母亲,是那种万劫不复的记挂,烙在心头,生生裂出口子来。
小可去上学,杨妍便不顾家人的反对,辞职到了广东。她想,各地在广东打工的人都有,说不定不经意就能碰到意外。对于杨妍的决定,父亲气急败坏,而当她说是为了替小可去找母亲后,父亲更是暴跳如雷……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曾把小可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待的杨来志,对小可有了怪罪,并把杨妍此后的种种噩运都归结到了小可头上。我记得上次小可以岳阳被人打伤,我过去在他房里住了一夜,看到了杨妍父亲写给他的一封信。只是我不明白,作为知书达理的长辈,是不应该仅仅因为这些就跟一个自己曾要那么疼爱的孩子决裂的。
吃完饭后,我和杨妍还在餐馆里坐了许久,直到打烊。她跟我说起了很多以前与小可的事,快乐的,不快乐的,林林总总,像记忆深处最牢不可破的栅栏,不是时光随意就能逾越的。它们可以生根,也可以发芽,但已经不会长大,始终保持最初的模样,像每年早春最嫩绿的叶子,沾满雨水,认真而执著地青翠。
我很想问问她,小可是不是喜欢她,或者,她是不是喜欢小可。只是,我怎么可以把话说出口。出门的时候,我假装好奇,明知故问,说小可现在还叫你妍姐?
她没看我,继续往外走,说:不了,他上大学后,有次给我打电话,叫我妍姐,我说小可现在都长大了,不用叫妍姐了。他讷闷着问我,说那该叫什么呢?我说叫妍就可以了,这样叫也很亲的,是不是?后来,他就一直这么叫我了。
说完,她才转头对我笑了笑,似乎意味深长。你猜不到她需要表达什么,是欣喜,还是忧伤?我们沿街走,夜里的风从街对面吹过来,吹动她左边的衣袖,空空荡荡的,像一段被彻底忘记的青春,连疼痛都最后结疤。
她或许注意到了我的好奇,用征询的语气对我说,你不要告诉小可我的手好不好?我一直都没告诉他的。我点头,却不知道接来该说什么,所有的语言仿佛都被囚禁了起来。我不能问她手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找不到最好的借口来确定她是不是心底对小可有爱。
送她回家,转过一座立交桥,是一条很宽敞的大街,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在我们前面,不时传来说话声和欢笑声。在一个通往小巷的路口,杨妍停住,不让我再送,说她自己回去,然后告诉我该坐什么车。看着她的背影从小巷里消失,就像看到一段秘密,在欲说还休之后,被放色淹埋、吞噬。
上车刚找到位置坐下,杨妍打电话过来,说你是小可最好的朋友,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小可的母亲其实早已经死了,两年前我就知道了,但你别跟小可说,只是如果他以后再要去找,你想办法劝劝他。
车突然猛烈地晃动了一下,拐进一条两旁长满大树的街道,车窗上布满诡秘的影子,斑斑驳驳树叶的影子,像松开手,所有的希望散落一地。
我想起了还在长沙的时候,小可对我说,他总有一天要把母亲找到,他要让母亲牵着手,走很长的路,说很多的话,如果累了,就让母亲抱抱自己,像小时候那样。
我还记得小可去岳阳上班后,有次夏沫感冒了,一咳嗽就用手捂住嘴巴,满脸的强忍。夏沫说,她跟小可在一起就习惯这样了,她说她不能让小可听见咳嗽声,特别是在夜里,那样小可会想起母亲,会难过,会转过身去,抹掉眼泪。
大约两个月后,我离开了广州。像来的时候一样,一个人,没有同行,也没有送别。最简单的行李,背在身上,却怎么也遮不住落寞的背影。像激战过后惟一剩下的士兵,艰难的脚步,走过不成样的生命荒旅,双目茫然,一句话也不说,没人看见他七零八落的悲伤。那种悲伤是孤独的,就像一件单独晾在阴天阳台上的衣裳,空空荡荡,有风的时候偶尔摇摆,却是再也找不着其他搭配和陪伴的。
孤独就是一个人,关掉所有的灯光,在黑暗里尽情舞蹈,尽情投入,最后强装微笑地回头,才发现台下空空如也。那个瞬间,戏子该是落泪的戏子。